第157章 皇权世界13

  宴容景一扯,“撕拉”一声,轻薄的纸张裂出一道沟壑。
  好歹是宴容景见宣纸之上写的是自己殿选的策论,才没有将其撕成两半,随手丢弃。
  殿试的考题之中,皇帝让众位考生就“雨我公田,遂及我私”一句对当今的土地制度针砭时弊。
  “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是诗经当中的句子,讲的是雨降公田,后及私田。
  再结合当今的井田制,大部分的进士猜想到了皇帝是想加大对公田的管理和税收的上缴。
  此文出自《大田》,全文讲得是四季耕种祭神一事。
  饱读诗书的宴容景也明白,在殿选上选用此句,是说明了褚天骧对土地一事的重视。
  但是出身寒门的他却不愿以“公田”破题,反而想在“私田”上大做文章。
  宴容景家道中落,农忙时也会脱下文人的长衫去田里帮农。
  天色还昏沉时,一家人就会走到田里。
  顺着麦杆成片倒下,日头也缓缓升起。
  家里人照顾自己,宴容景尚且能在正午时分休息。
  哥哥和父亲却是在农田之间挥汗成雨,一直忙碌到日头落山。
  可如此劳作辛苦,一场秋雨、一季烈日,便能让他们一年的辛劳颗粒无收。
  还要去将自己家中仅存的一点粮食充公,去缴满公家的份额。
  最艰难的一年,原本十指绣花的嫂嫂也只能去田里捡那掉落的谷穗过活。
  远在他县的嫂子父母前来探望时,甚至将她称作大姐,询问自己远嫁女儿的归处。
  深知农人艰辛的宴容景在策论中大刀阔斧的提出,要将公田平均分配给农人,归田于民,甚至连原有的税收都生生砍去一半。
  宴容景知晓自己的言论太过狂妄。
  可这几乎是他唯一一次的谏言机会。
  如今他身中进士,入朝为官已是定数。
  可是他又要在那末流小官之位上苦熬多少年,才有这上到天听的机会?
  农人太苦了,苦到宴容景不愿再等候一月一日。
  借着殿选的机会,宴容景将自己的“妄言”尽数挥毫在笔墨之间。
  落笔之时,他长舒一气。
  双手随着狂跳的心脏一起剧烈地颤抖着。
  这双手,今日为天地立命。
  便是今日殿选无法再进一步,他也绝不后悔。
  可是下一秒,一双温热的手覆在自己的肩上,贺了一声“好”。
  他本以为的一腔孤勇,竟也是圣心所归!
  在这之后,便是如梦似幻的金科状元,位列榜首,一日纵览长安花。
  直到这张宣纸覆在了他的脸上,才有了几分窒息的清醒。
  光洁如玉的宣纸上完完整整地誊抄了他的整篇策论,只在他“均田策”的题目上用一行朱笔写着几个蝇头小字。
  醉酒后的宴容景尚有几分晕眩,于是抬起了宣纸,借着清冽的月光依稀地辨认着纸上的内容:
  秦迁六宫,名随地贵。
  这时,一阵晚风拂过,鼓起了宴容景的衣袖。
  假山下的小太监看得心惊,喊了声“大人小心”。
  激得宴容景一个用力,绵韧的宣纸终是在他的手下裂成了两半。
  “作孽啊。”
  宴容景赶忙将两张宣纸对折,妥善地安放在胸前。
  又拍了拍两下,听着宣纸摩擦的“沙沙”声才算安心了几分。
  宴容景站在假山之巅,环顾一圈,唯见清风明月,却不见任何人影。
  宴容景拱手,却又觉得不够慎重。
  一掀衣袍,宴容景当即跪了下来,面对这巍巍宫墙朗声:“今日容景受高人指点,承蒙大恩,无以为报。
  来日若有幸相见,必偿此恩。”
  言毕,便在假山之上磕了三个头。
  大褚建国历经五代,世代袭承土地的藩王野心渐大,甚至打起了借着义子的名头开始向褚天骧讨要封地的念头。
  均田策一出,便是要先从那些王臣、富商的手中拿回原本那些不属于他们的土地。
  今夜之前,他春风得意。
  满腔抱负被人认可,便是抛头颅、撒热血,得罪这满朝功勋,他也愿意为了圣上去拼上一拼。
  可是今夜,有人在这宣纸之上却写下了这“孤臣”的破题之法。
  秦迁六宫。
  秦皇一统天下,为了控制社会安宁,秦皇下令将全国各地12万家富豪迁徙到咸阳。
  离开关系盘根错节的故乡,故乡闲置的土地便可均分给农人。
  同时,12万家富豪齐聚首都,一方面迅速带动咸阳的经济发展。
  另一方面则是各方相互牵制,更有利于君王的统治。
  可如今是天下安宁,各地藩王如何心甘情愿地来到这首都大兴城?
  这后半句便是解答——名随地贵。
  名字会随着土地名贵起来。
  意思便是要以声名引诱藩王向这大兴城而来。
  可是藩王已是顶天的富贵,又有什么“声名”是值得他们不顾一切的呢?
  浮云遮月。
  宴容景顺着小太监的哀求爬下了假山,重赴宴席,心里却还在思虑着“名随地贵”的破题之策。
  晚风送爽,比起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御花园晚宴。
  那原为冷宫的仙游宫中倒是一片昏暗,只在后庭的井边亮着昏暗的一盏宫灯。
  林涵将手心里的粉末尽数挥洒了下去,而后又敲了敲井口的青石。
  似是告诫似的说道:“下次莫要如此鲁莽。”
  那漆黑的,泛着凛冽波光的井里“咕噜”一声。
  一个漫溢的泡泡破散开来,像是一声模糊的应答。
  .
  褚天骧从喧闹的宴席上回到寝殿。
  想着新选拔上来的生员各个未经官场磨砺,即将为己所用,褚天骧便忍不住想要再痛饮三大白。
  好在侍奉他的宫人是眼力高的,推了楚华端来了醒酒汤,照料着褚天骧在寝殿安静了下来。
  饮酒过盛便会头痛。
  楚华哄着褚天骧窝在自己的膝上,静静地为他按摩穴位。
  “潼儿,那宴容景当真是忠臣、良臣……”
  褚天骧借着酒意,断断续续地说起了宴容景均田策的良方。
  楚华静默不语。
  在上一世,宴容景只得了三甲。
  身为同进士,又触及权贵的利益瓜分,宴容景被派遣至了房陵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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