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很平静”

  我说:“寻找真相的执念占据上风。我想知道是不是我病了或疯了或者心理有问题,被害妄想症或者猜疑狂。”
  “看来你比较强大。”那女人说。
  “不是,是自救吧。”
  “我起步比你早,自救。其实我不用向谁去寻求什么真相,I just know.”
  “如果对方非常肯定和坚决地否认呢。”
  “我从来不需要别人解释。”
  “说明你才真的强大。”
  坚定地相信自己的认知,也需要某种偏执吧。宁可固执地活在假象里,也不愿探头看看外在世界的真实发生。
  “当然容易被欺骗。关键是女人都相对容易宁愿相信他说的是事实。你怎么能判断真伪呢?所以只能抽身旁观。”她说。
  我突然心念一动。她说“抽身旁观”,是不是其实她一直都不相信世德,但又还怀有一点希望,所以才会有不断接近又远离的举动?前年那次,假如她真是为世德回来,那么世德单独见她时的模棱两可甚至回避,乃至我的出现,即便我们分手,也已不可能令她相信世德对她的情感——假如他们之间确有情感的话。然后她这一次回来,以为我们早已分手近一年,大约也用了这么久来重拾对世德的信心,所以起初才会答应帮世德,然而等到真正见面,世德的漂移与心有旁骛她不可能感觉不到,以致于可能因此影响了她付出的意愿……
  所以,她一直在观望?
  我不清楚我的揣测是否正确,但却似乎有一定的合理性。
  我也不清楚她对世德的心意,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只是拿来消遣。而无论认真还是消遣,她都不愿为一个三心两意的男人付出金钱。——这一点,她和我没有什么不同。我希望她与世德之间并没有那么不堪,至少还有一些真情。
  “你刻意活在真空里。是不是以为你不知道的就不会伤害你?”我说。
  “可能是吧。”
  我笑了,“有用吗,碰到我这种非要打破玻璃罩拽你出来的人。”
  “有点儿用。”
  “抱歉啊,我必须自救,所以自私了,顾不得连带伤害了。”
  “他现在有找你吗?解释吗?”她问。她的全部关注点只在世德有没有找我和说了什么上。
  蔓迪敲门,预约的客人已到,正在化妆,她前来提醒。我对那女人说,“没什么可解释的了。抱歉,我要去忙了。”说完丢下手机去开工。
  等我拍完回来,那女人仍在问,“他有再找你谈吗?他对你说什么?”
  世德的消息也被设置了静音,我翻一下,看到他发来一些话,仍是头脑造成分裂那些,似乎现在不是他一直脚踩两只船和蓄意欺骗的问题,而是头脑和个人性的问题。我根本懒得理这些推卸责任的废话,随手丢到一边。事到如今,和他又有什么好说。
  和那个女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她想知道关于世德的任何,可以自己去问,何必一遍遍问我。
  后来无论是世德,还是那女人,都不再有消息发来,我想也许他们终究开始自行面对问题了。
  晚上的时候我问世德,“你还好吧。”有些担忧他要面对或者已经被迫面对的后果。
  他回复说,“很平静。”
  我便放下心来,多一句都不再说,径自睡去。我不关心他和那女人之间怎样,谁有没有找谁,说了什么,我只关心把我的脚从这烂泥塘里拔出来。
  早上起来的时候,看到世德夜里的留言。他说,“你不顾一切去毁掉一切然后还假惺惺地来安慰我,你觉得这样真的让你快乐吗?我没有资格抱怨,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我内心早已做好放弃一切的准备,所以这样的结果丝毫也影响不了我,你满意就好。”
  “我满意?”我的消息却发不出去——他拉黑了我。
  想来是昨夜发生了什么,他不再“很平静”。可能是他承受了来自那个女人的指责与质问,或者更糟。
  是啊,我“不顾一切”。是谁和什么,令我不顾一切的,难道不是他的欺骗和谎言?他认为我该欣然接受?我为什么要接受?他以为他是谁,只要在我身边我就该感恩戴德、一切不惜不计?难道他觉得现在这样我会快乐满意,觉得这样结果是我想要的?他宁可用家人发毒誓也不肯说真话,能够理直气壮地演戏,表现出我的猜疑多么严重侮辱了他的样子,动辄拂袖而去受到莫大冤屈般。我是打算信他的,奈何我心中那点光亮不肯。我的头脑已经屈从了,而我的情绪仍在抗争。于我而言,在出于一己之私的虚假与谎言中不可能有美好,那是真正的黑暗丑陋,我把假象撕开一条裂缝,不过是为了让光照进来。我可以爱丑陋残缺,只要它真实,却不能为了所谓快乐而爱谎言。一个热爱真实,为了真实在所不惜的人是不可能说谎的,否则他就是一个伪君子。
  而我不是他那样的伪君子。
  他口口声声说什么人性的光辉,是因为他太需要了吧,因为他自身太缺乏,太黑暗。他干出的事情上看不出任何人性的光辉,只有自私和卑劣。
  而他的自私和卑劣又是那样渺小,仅仅是为自己的一点安全和愉悦,就不惜毁掉别人。或许不是他的本意,但他的行径实质与电影《煤气灯下》企图用心理战术把妻子逼疯的那个男人,有什么不同?他不断混淆我的感知与现实,令我开始失去自信,自我怀疑,一面操纵我的认知,一面用所谓灵性那些东西试图给我洗脑……
  相比欺骗感情,从精神和心理上对我可能造成的摧毁,才是罪大恶极,我最不能容忍的。
  然而我原谅他,相信他并没有那样的恶意,一切,不过是软弱怯懦之人的平庸之恶罢了。贫穷和自私限制了他的带宽,一叶障目,他看不到、也顾不得自己行为造成的危害与后果。大奸大恶,何尝不需要胆识呢,有胆识的人又怎会游走在女人之间谋那样一点小利。
  我为自己的冷静理智、头脑的条分缕析、对事物的判断力感到满意,换好衣服出发去工作室了。
  然而到了晚上,忙碌一天回到家后,我的——我宁可说是“不适”,也不愿承认是——“痛苦”——开始延迟发作,我后知后觉地感到低落难过起来。是的,真相令我平静,但我的心里某处却有个伤口,正汩汩流着血,弥漫着疼痛感。
  原来终究,无论我经历了多少次与世德的分分合合,自以为百炼成钢,这一次到底还是受到了重创。
  能做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
  扔一只玉米秸编织的坐垫在地板,我坐在上面,单盘,手搭膝,闭目,深呼吸,静静数息。悲伤难过也是情绪,是情绪就是还有事实没有被承认。还有什么是我不肯承认的,有什么事实我没有面对?我在自己的心和大脑里一点点搜索。
  是一点顽固的念头作祟。它不相信、不能接受我和世德就这样结束了,现在就是结局。
  我一遍遍安抚它,说服它,告诉它这就是结局,而且是对我来说的好结局——至少我没有被继续欺骗下去,至少我没有被逼疯。
  所有挣扎煎熬痛苦都是因为抗拒,不能如其所是的接受。如今能做不能做的我已经都做了,现在再无可做。我内视心里的伤口,仿佛看到那处撕裂以及缓缓沁出的血液。静静看着,我轻轻吁着气,一边告诉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抗拒,不抗拒一切,包括痛苦。
  我让痛苦流经我,淹没我……
  半夜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睡在地板上。
  次日阿巫问起进展的时候,我索性在群里一并向她和大平梦露汇了报,既然已尘埃落定。我说的言简意赅,略去一切细节,只说起因和结果。不出所料,群里果然一阵炸锅,梦露强烈要求大家见面,要对我来一个三堂会审。我走不开,于是他们三人不过片刻便杀来我工作室,气势汹汹坐我面前。我好咖啡好烟献上,关了房门,静候发落。
  阿巫只是为真相和结果叹气,为我不值,不料世德如此不堪,梦露和大平却是连我找那个女人都感到大惊小怪,我只得一一抚平他们的疑问与不解。
  末了梦露点点头,“想想也不奇怪,她连见面都非要去。如果没有当初的见面,事情现在是怎样发展,还真不好说。”
  “算了,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说了。”大平打断梦露,又看看我,“你还好?”
  “我哪里像不好?”我强颜欢笑。
  梦露眼珠一转,“嘉叶,你应该向齐世德要钱,情感损失费和被骗补偿金。”
  “你,脑筋真是清奇,”我笑得打跌,“你看他像是付得出的样子吗?”
  阿巫和大平在一旁也一个含笑一个大摇其头。
  梦露语不惊人死不休,“切,他没有绿茶婊有啊。嘉叶你真是笨,你应该向绿茶婊要一个数,只要她给,你就答应退出,不能白白便宜了她。”
  我心念一动,“那我应该要20万——”
  “啊,你终于长进了。”梦露喊。
  我把话说完,“——然后给世德让他还清债务。”
  “你有病!”梦露忿忿然。
  大平翻白眼,阿巫却笑起来。
  阿巫说,“我大约有点明白嘉叶的意思。”我点头微笑,她说下去,“大约她想看看世德是不是为了钱才和绿——那个女人在一起。”
  大平哼一声,冲我道,“所以你给他钱让他回到你身边?”
  我翻白眼,“大平你真是不懂我,我几时堕落到需要买男人了?即便再过20年人老色衰也不可能。若是打算买的话,我早就替他还清债务,指望着他知恩图报死心塌地了。”
  大平笑起来,拱拱手,“抱歉抱歉,是我肤浅了。”
  “这还差不多。”梦露说。也不知她是说谁,大平还是我。
  “我明白嘉叶——”
  阿巫没说完即被梦露打断,梦露说,“我也明白。”她揽住我肩,极亲热,“怎么着我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不了解?她呀,不是不肯拿钱帮齐世德,根本不是她对钱有多精明、多看重,如果齐世德本身没有问题,没有叫她觉得不对劲,她早就出手了,就算砸锅卖铁也不惜。是吧,嘉叶?”
  我觉着好笑,她在向阿巫表明她也了解我,争风吃醋一般。但当然她也确实了解我,说出我羞于出口的东西。
  “对,她当时还想动工作室的备用金。”大平补刀。
  “喂喂,人艰不拆。”我抗议。
  事实上我欣慰而感慨。人真的是要和同频之人在一起的。要求价值观一一相合未免苛刻,但相近的底色与品质才使得相互了解成为可能。我们四人性格各异,也时有不同价值观的碰撞冲突,但只坦率真诚这一点便足以使得彼此可以相互理解,而包容、尊重使得彼此可以求同存异,如此才情谊颠扑不破。我与世德终究是不同世界的人吧,我如此坦白、摊开如一册书,他却读不懂。
  正如我终究不肯在银钱上帮助他是因为已经质疑他的情感与真诚,无法辨别帮他之后他对我好是因为知恩图报、交易交换,还是出于真心。——我说过,我不买男人。那是对彼此的辱没。所以现在才会想知道,假如世德没有债务的困扰,还会不会与那个女人暧昧或在一起。
  梦露认为,世德就是因为穷所以卖身换钱,她认为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真感情,一个50岁的女人和一个30多岁的男人,相差十几岁。我虽不觉得年龄是问题,但世德是那样的感官动物,对身材要求极高,既要纤细还要丰满,而那女人的身型……
  然而与梦露所想不同,我并不希望世德一旦解决了债务就觉得那女人失去利用价值而不再虚与委蛇,倒宁愿他仍然想要和她在一起。宁可失去,我也不愿我爱过的男人那样不堪。
  我当然不会和那女人谈什么退出条件,要什么损失费,尽管不是不好奇:她究竟肯为世德做到什么地步?她爱他吗,还是只拿他插科打诨当替补,用来填空?
  时间并非如流水,事情过去4天了,我的感觉仍然如逆水行舟。我想时间如流水匆匆过的前提,取决于心情和状态。现在之于我,时间度过的缓慢艰难,犹如在粘稠的类蜂蜜物质中挣扎求生。只是蜂蜜至少还是甜的,我接触到的却只有苦涩。
  大平给了我几枚泛着铜绿的铜钱,乾隆通宝,据说是他父亲留下来的。我按照他的嘱咐,火烧了然后占卜。
  我把铜钱摇出的卦象依次报给大平,他说虽然以他现在的水平也能解,但本着避嫌的原则,还是让他师父来解卦比较好。于是我依言联络那位道长,隔着电话,一一报上摇卦所得。道长对我的情况一无所知,问我想看什么,我答,“姻缘。”
  道长稍作停顿便开始为我解卦。他说,“你命盘中有空劫,而现在交往的人正应着这个空劫。”
  我问何为空劫,道长一番解释,我却听得云里雾里,只知是紫微斗数,约略听出要么与出家有关,要么与欺骗有关。严格说来空劫并非完全不好,但既然我问姻缘,而又应在正交往之人身上,道长说他看不出这个“空”到底是世德要修行的这个空,还是欺骗这个空,而欺骗通常意味着破财,男女间通常指骗财骗色。
  我想一想,报上世德生辰八字请道长看。这才想到,本是问姻缘,怎的又牵扯上世德,莫非——我们还有可能?心跳当下快了起来,有焦躁,有急切,却也似乎有着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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