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爱的能级

  和朋友们呆在一个拥挤的咖啡馆里,我勉强自己保持微笑。我感到痛苦,人群、喧闹、咖啡馆拙劣的装修、我自己,所有这一切都令我痛苦。
  梦露说,“据我看,寻思某个人是否爱你就已经很愚蠢了,而寻思我们是否爱他就更愚蠢了。”
  我没有话说,或者其实想说的太多而不知从何说起。
  “可到底什么是爱呢?”阿巫捡起一只糯米糍端详半天,仿佛确认它是否值得下肚,最后试探性地咬了一口,然后发出满意的唔声。
  “什么是爱?”梦露斜睨大平,眼神带着挑衅。
  “这个嘛,或许我还真有话可说。”大平慢条斯理把衣袖向腕上折了几折,抬眼看了看梦露又重新低下头去。“最近读到一个说法,说爱是一种心境,超越我们的潜意识,靠表面意识无法实现。不是感受上觉得我充满爱,我要对你好,不是。”
  “说人话。”梦露勒令。
  大平叹气,“有个霍金斯能量层级,爱这个东西,在那个能量划分表里,已经属于非常高级的意识能量了,也就是我说的潜在意识世界……”
  我知道这个能量层级。是一个叫大卫·R·霍金斯的人——据说是心理学家,也有人归为灵性导师——经过测量发现,人类不同的精神状态、不同意识层次都有其各自对应的能量振动频率。意识越正面越高级,能量频率就越高,意识越负面越低级,能量频率就越低。他把人类意识映射到1-1000赫兹的范围,由低到高分为17个层次,从羞愧、冷漠、恐惧、欲望,一直到理智、爱、喜悦、开悟。以勇气,200赫兹,为临界点,之上是正能量,之下是负能量……
  “我记得爱大约要500了吧?”阿巫说,显然她也知道。
  “对。”大平颔首。
  “你们在说什么呀,什么能量什么500?”梦露急躁起来,十分不满。
  大平叹气,在手机上一番查找,递给梦露。我偏头,是霍金斯能量层级的那张图表,以勇气所在的200级为界,悍然划分出艳丽与灰暗两个世界。200以上的能级全为彩色,以下则由灰到黑,一片焦土。天堂,地狱,大抵如是。
  他简单解释,“这些数字表示振动频率,会随着精神状况的变化起伏。你可以看出来,越低越不好。”
  梦露点着头,用手指划动图片,然后说,“哦,明白了,阿巫说的500。”
  她停在500那级,那里对应着“爱”。再往上只有三层,700-1000能级最高,对应着开悟。
  “勇气是一个分界点,大多人的意识层级都在勇气之下,能量是负的。勇气是从破坏性状态到积极状态的转变,已经算是一个巨大的能级跳跃……”大平顿了顿,接着说,“所以想要上升到500,爱,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哦,这个爱指的是无条件的爱。”
  200能级勇气之下,依次是骄傲、愤怒、欲望、恐惧、悲伤、冷淡、内疚、羞愧。勇气之上,依次是淡定、主动、宽容、明智、爱、喜悦、平和、开悟。
  阿巫也凑在屏幕上,喃喃如同自语,“确实,谁不活在欲望与恐惧里,又有几人活在勇气之上?无条件的爱,太难了。”
  “所以,按照我看到的说法,我们的大脑,也就是我们表面意识的活动,能够做到的极限就是明智。至于爱,不属于大脑的管辖范围,完全是潜在意识了。我们的表面意识自以为的爱,对谁好,在为谁着想,你们不觉得以我们的智能并不足以知道这件事吗?如果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我们怎么知道怎样对一个人比较好呢。原谅一个人可能让他更坏,谁知道呢,这不是表面意识搞得清楚的事。”
  许是我多心,觉得大平最后一句是冲我说的。我想到一句话:爱他,就等于是进入无限、不确定,也不需要掂量或权衡的一种冒险行为。但我仍然什么也没说,更没有任何表达的欲望。
  梦露一直聚精会神盯着那张图表,此时抬头,向大平道,“你的意思是有时我们以为自己在爱,其实不是真的爱,至少不够高级是吧?”
  大平只是点点头。
  “道亏而爱成。”我轻轻说。
  “什么?”他们问。
  我却摇摇头,不想解释。他们开始谈论是什么决定了一个人的意识能量层级,以及如何提升,我则望着咖啡馆窗外神思飘摇。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对庄子来说,爱是生命的本质,并不需要刻意强调乃至后天培育,因为人们失去感同身受的同一感,大道不再,才代偿出了“爱”作为弥补。《则阳篇》里,他说圣人爱人,就如同一个很美的人如果没有别人告诉他,他意识不到自己漂亮。我想这是庄子在表达,无意识的爱,才是真正的爱。一个人真正在爱的时候,并没有自己在爱的意识,也不觉得自己在爱……
  更不会问自己爱不爱别人,别人爱不爱自己。问,即输了,即是不爱。
  我悚然而惊。
  大平他们得出结论,决定一个人意识能量层级的关键,是信念、动机、行为准则和心灵境界。意识能级水平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命质地与幸福程度。
  “所以要放弃和远离低能级的东西,尽可能让自己被高能级的东西环绕。”梦露说着,用下巴斜斜指我。
  “什么。”我不解其意,同时也并未完全从自己的沉思中脱离。
  “那个人的状态几乎全是负能量,你有多远跑多远好了,哪里那么多纠结。开悟至少也要700分,以他50、100分的水平,还口口声声说要开悟,简直滑稽。”
  冷淡,50能级。恐惧,100能级。欲望,125能级。梦露说的是世德,我苦笑。
  “或许你会想要听这个,”阿巫说,一边拿着手机念:“任何导致人的振动频率低于200的状态都会削弱身体,而从200到1000的频率则使身体增强。诚实、同情、理解能改变身体中微观粒子的振动频率,进而能够改善身心健康和整个生命进程。凡是容易生病的人一般都有负面的意念,从他们身上找不到任何一点爱——只有痛苦、怨恨和沮丧。”
  安娜当然是。她的行为导致了自身能量的低迷,负能量又造成各种疾病……
  “赶紧撤吧。”梦露说,“不要恋战。”
  我看向大平,他慌忙摆手,“我只是就事论事,不做任何去与留的建议。兹事体大,你还是自己斟酌比较好。”
  斟酌,哪里还有我斟酌的余地。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梦露说的,“莫嘉叶,你被pUA了。”
  我被pUA了吗。世德一直在pUA我吗。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梦露竟然这样看?
  我试着把自己放在梦露的角度。
  一开始的热烈追求。迅疾、迫切地拉近。然后铺天盖地的热情,诗歌。倾囊而出,挖心剖肺,一日不忍分离。然后开始背着约会别人。冷淡。要分手,要开悟。分手后又纠缠。若即若离,控制着去留远近的节奏。经济危机。一次次不放手,分开又挽回,用改变、回到从前做诱饵,一次次欺哄。冷淡与热情交替,周而复始……
  pUA什么呢?梦露说,“最初的好与契合也只是诱饵,为了让你上钩欲罢不能,然后为他还债乃至付出所有,不然何以前后变化那样大那样快。”
  我想起,相识最初世德竟然百度过我。为什么要从网络上搜寻我的信息呢,为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确定我是合适的目标,会为了爱情奉献,为了了解我好投其所好、制定捕猎方针?
  “连绿茶婊,都可能是故布的疑阵,一枚棋子,为了让你大敌当前,竞争上岗,用为他解决问题来购得他的忠心。”
  是这样吗?这是故事的另一版本、真正的版本?我不知道。竟找不出为世德辩解的理由。甚至,单他一直在撒谎却能振振有词表现出一副被侮辱、冤枉的样子,动辄愤然离开,反而令我怀疑自己有问题这一桩,已是十足的操纵与“煤气灯下”,完全的罪无可恕,说是pUA并不为过。
  那么,我是被pUA了,而且这样久?
  我知道有一种关系叫创伤性联结,使得身处一段背叛关系中的人很难与背叛方分离。形成创伤性联结,往往因为存在着间断式奖惩,如同世德这样忽冷忽热,我的情绪便在焦虑与喜悦之间强烈起伏……这何尝不是一种操控,只是——是有意还是无意?
  不,我不知道。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可以试一下。”梦露说。“既然绿茶婊一直在给他画饼而且很有用,你也可以。告诉他你打算帮他解决债务。”
  “然后,看他是不是开始表现出对我死心塌地?”我苦笑。
  “如果我没料错,不用你说,他会主动远离绿茶婊,而且这段时间会对你很好——和你一直想要回到的一开始一样。”梦露直直瞪视着我,“如果做一个真性情的人不被珍惜和理解,那么你只有做一个心机婊。因为有用。”
  我摇摇头。我不是一个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要目的正确,就可以不择手段”,这不是我的座右铭。我也不愿意“因为有用”就把自己改变成为心机婊,我所鄙视的安娜那种人。
  我要为世德画一个大饼,然后等他上钩么?然后我将不再知道,他和我在一起、善待我,是因为真心还是利益。
  我不缺乏付费和埋单意识,愿意支付代价,但不包括爱情在内。哪怕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爱我,我也绝不花钱购买爱情。更不买性。我永远也不可能堕落、可悲到那种地步。
  我也不想试炼世德,因为知道——他经受不起。
  我知道人性大多是脆弱的,世德尤其脆弱。
  世德没有再和我提过我那个提议,我也不再提起。我觉得他并非真的相信安娜拿不出二十万,也不是顾虑我怎样看他,而是担心安娜拿得出但不肯。也许他其实内心里很清楚自己在安娜心目中的分量。
  时间对于我已是倒计时。我知道那个女人再度横空出现在深城只是迟早。那么此前,我且纵容自己继续和世德在一起。倒计时使得一切矛盾变得如同遥远的背景,淡入远山,而前景的想念、欲望,迫在眉睫。
  然而只要世德说到爱,无论他说什么,我都并不听信,让自己保持冷眼旁观。
  有天我打断他,说道,“你要的不过是性,何必加那么多戏码,演那些情深义重造成错觉。”
  “我是真诚的。”他说。他仿佛受到了冒犯,变得既冷漠又倨傲。傲慢地对我说, “我要的是身心灵契合,而你和我唯独灵不契合。”
  他说话的样子既呆板又自命不凡,令人反感。
  “我不想和你灵魂契合。”我直截了当说。并为了打击他而打击他,说,“你的灵魂对我没有吸引力。而且通常无法身心交融的人才会退而求其次,并美其名曰灵魂伴侣,以掩饰爱无能与性无能。谁和你契合你找谁去。”
  我当然不是真的这样看待灵魂伴侣,只是涌起一股欲望,想要跟他狠斗一场。
  世德受到挫折,脸上有些气恼,却又感到有趣。他笑着看我,说道,“宝贝,你真的非常机智,反应那样快,又那样敏感、多疑,那样缺乏耐性、脾气暴躁。我只是实事求是的和你说话,你怎么就发起急来。”
  他在渴求我,希望我承认他、认可他,对他有所表示并接受他。可我保持沉默。
  他叹息一声,“我知道你指什么。但事实是,我和安娜身心灵没有一样契合。”
  “她的钱和你契合。”我想也不想就说。“事实上,我知道你曾对她说,希望与她的关系超越一般的两性关系,上升到灵魂伴侣。说白了,是否可以理解作,你不想和她上床,只想柏拉图?”
  世德不悦,又变回了片刻前的冷漠倨傲,居高临下对我说,“你不是圣人,如果你能够像一个圣人就好了——”
  “你为什么会期望我是一个圣人?”我冷冷打断。“我又为什么应该是一个圣人?成为圣人是你的志向,不是我的。”
  “如果你能够像一个圣人,那我们之间就不会有这些问题。”
  我连冷笑都省了,一气呵成径直说,“你要求我像一个圣人,是不是因为你的行为只有圣人才能承受,才能不介意,或者介意也不会要求你怎样?这样看来,你是自知行为恶劣糟糕了?不然何以需要一个圣人来承载容纳你的罪恶。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一个圣人?要求我像一个圣人,你可有承接圣人的能量?”
  你可配?我咽下了最后三字。以他这般低劣的境界,为了一己贪欲损人利己还要求别人无我奉献一味付出,连圣人的鞋底都碰不到,还妄想圣人会与他朝夕相处。什么样瞎眼的圣人才会这样瞎眼。
  世德沉默半晌,看得出愤怒和抑郁,额上的青筋暴起,又一根根逐渐平复。半晌后他试图解释,但刚提起安娜两字即被我打断,让他最好永远不要和我说关于这个人的任何事,我不关心,和安娜有关的人与事都有毒,听到这个名字我就头痛反胃,他只需去见面献身前通知我就好,此外他说什么我都不想听。
  但他似乎立意要做我与那个女人之间的和事老,仍然说道,“宝贝,你误解了安娜。过去我参加健美比赛,那时找女朋友都是看对方能否支持我,要么经济上,要么生活上。其实是我一直在纠缠安娜,因为过去我交往的女朋友没有一个能比上她,和她交往我毫无负担,只是一个月见一次上床,一切她又都安排好了,其余时候她对我也没有任何干涉。其它没有女人能做到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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