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荒芜之地

  春节前后,我去山上看望了一醒。
  他愈发清癯,十分安静,周身笼罩着学者的儒雅。穿衣依然考究,意大利手工制的衬衣,上面绣有幽暗繁复的花纹。
  他并非完全不好奇如今城市里的变化与生活,但却不足以好奇到想要亲身去看一看。他的全部生活几乎被读书和哲学省思所填满,此外即是每天在疗养院的绿径上早晚两次跑步,算是全部的运动。我开始健身还是当年受一醒的影响,那时他因着长期力量训练还有许多肌肉,是恰到好处、符合我过往审美的那种肌肉。眼前这个人已很难令我和当初认识的那个人联系起来……当初丰神俊朗,如今形销骨立,过着隐修者般的生活,每天只吃一餐,饮食清淡。
  我坐了一阵,发觉无更多话可说。我们的交谈是单向的,要么我说一些与我很近但距离他很遥远的事,要么他说一些非常学术、深奥的形而上学或我完全不感兴趣的国际时事,彼此之间话题难以交叉,找不到共通点。我的话相形之下像是家常琐事。
  我不愿谈及世德,然而一醒终究问起,又执意要一个说明,我便约略说了世德与绿茶婊的事。一醒颇为生气,评价世德为弱智低俗之人,不堪大用,不能托付终身。
  “以前我看他对你算好,你又开心,想着终于你能满意地嫁出去,谁知道……”一醒叹气,“你还是远离吧。”
  我唯唯应允,转换话题。
  后来一醒说,“我人生最大的意愿就是追寻真理而活着,并最大化用理性来驱动自己按真理行事。你这一辈子的意愿就是率性而为,好在一切后果你都愿意接受。”
  “人若能够率性而为一辈子,那也是幸事。”我说。
  如今,一醒也终于放弃改造我。
  下山路上,我思索着,是所有男性都希望改变自己的女人以符合他的意愿和理想,抑或不分男女大家都想改变别人?还是,我是一个令男性倍感不自在的个体,所以他们都想改造我?要么,我资质太好,是可造之材,这些男人独具慧眼,所以对我寄予厚望,指望我精益求精?嘿。
  也或者,我喜欢有挑战的人与物,所以只有挑剔的男人才吸引我?
  萨特说,“他人即地狱。” 倒好像对我来说,他人不是地狱,而是我认识自己的方式,我需要在与这些人的对抗中更加确认我自己,要么知过能改,要么益发坚定。
  世德来找我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洋溢着喜气与活力,带着些微显摆。他被一间健身房请来做顾问,对方提供了公寓,距离我只有两公里……他一直在滔滔不绝讲话,仍然是话题从东扯到西,云里雾里。他说可以过一种更轻松的生活,我追问是怎样,他却几次岔开,最终说出的也不过是观察自己的想法之类,显然不是他原本想说的。
  他带我去他新公寓。过马路等待红灯时,他说,“我自问自己能为你做些什么。”然后列举了如下:“带你健身,一起看电影并且可以和你探讨,能够为你提供营养和健康方面的知识——最近我又了解学习了许多,还有性爱——我们之间的性爱那样美好无法超越,相信你也很难找到另外的人来替代……冥想,你有灵性方面的问题也可以和我探讨……”
  我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这些话,早在他追求我之初,就已经说过,只是略有出入罢了。那时提供的功能还多些,还有保镖和厨师,既能保护我,又能照顾我的胃。
  我等着他后面的话。
  果然,他说完后问我,“那你能为我做些什么你有想过吗?”
  我很吃惊,从身旁路人的墨镜上看到自己几乎张大了嘴。他这是要和我做生意吗,如此赤裸裸的交换。
  他自以为能够为我提供的,除了性爱确实如他所说恐怕很难替代,其它没有一件是我需要和在意的。而他是不了解我还是故意混淆,明知我孜孜以求的不过一份真挚感情,却只字不提。
  我能为你提供什么?我能为你营造一个家,被爱的感觉,被关心、被眷恋、被牵挂,我能做你喜欢的绝大多数事情,能给你极致的性爱,我不需要你养活我、不会伸手向你要钱、不会增加你的经济压力,我不会向你要求婚姻和孩子或以此作为在一起的条件,我能给你大多数女人不能给你的自由,我懂灵性和其他许多东西、足以和你交流任何……
  甚至我能和你共同承担你的债务,甚至帮你解决——只要你令我认为值得,并且确定不是收买和交换。
  望着世德等我答复的殷殷笑脸,我昂起头淡然说,“难道不是我只要存在就够了。”
  如今我还肯接受他、让他存在于我的世界里,这本身已是对他的奖赏,他还想怎样。难道,他对我别有所求?可我不关心。
  绿灯亮起,我们过马路,我说,“你说的那些我都不需要,唯一对我有价值的只是和你的性。”
  他大笑,说,“一拍即合。”
  世德新公寓果然很近,一个虽小但五脏俱全的小复式,与健身房一条马路之隔。他并没有直接搬家过来,只是带了简单的衣物和常用物品,需要什么时再回自己住处去取。他也不知道这份顾问工作会做到几时。
  做爱时我的感官依然敏锐,然而进行下来却感觉大不如前。他的要求很多,不断变换着花样,把我如同一件玩具般拗来扭去,仿佛我只是一件满足他愉悦的物事而不是一个人。不再有曾经的交融与亲密,而是他急于把新看的小影片上的东西在现实里实操一回。
  我停下来,望着世德。他日渐发胖,原本线条清晰的腹肌早已变得模糊,腰间开始四下溢出脂肪,本来还算立体的五官现在因为脸部的圆润而削平、湮没了棱角。他本来是他自己的一个创造物,那样完美的身体,展现在镜头前。展现即存在,展现即自足。而现在,他不能直接用自己的身体来表达了……曾经,他那样在意自己的身体,用精细的饮食喂养,用刻苦的运动雕琢,为了镜头前完美的呈现。之后,他开始否定身体,拒绝给予它关注,放弃它,放养它,放任它散漫成这般模样。
  “身体是神圣的,是一个人在世间最初与最后的衣裳,故应以爱敬之心待它,以喜悦和畏惧,以感恩。”我缓缓说。
  “什么意思。”世德试图将我扳回原位。
  我反而彻底抽离,一边说道,“我不是你的工具。”
  “难道我不也是你的工具?”
  我默然。或许他说的对,难道我不也是想要从他这里获得身体的满足吗。
  他说,“我喜欢你可爱时候的样子。”
  聪慧如我,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是说我现在很不可爱了。不可爱便不可爱吧,横竖我的理想从来不是成为一个可爱的人。反正中学课本中,《谁是最可爱的人》那篇文章里,那些最可爱的人,都挂了。
  “如果只是单纯的性爱,对于我没有丝毫吸引力。我喜欢我们的性爱是因为我和你在一起可以完全投入,完全忘我。我整个身心可以奉献其中,它的美在这里。”他说。
  我不置可否。无论他说的多漂亮,我的感受骗不了人,不舒服就是不舒服,不好就是不好,而我不愿勉强自己,尤其只是为了他的愉悦。
  无论嘴上怎么说,终究,我无法没有情感代入地欢爱。
  雅克·拉康说:“性关系根本不存在。”他指出,在性爱中,每个个体基本上只是在与自己打交道。这其中虽然会有他人身体的介入,但最终仍然是自己的享乐。性并不使人成双成对,而是使之分离。快感把你带向远处,远离他人。性其实是自恋式的,关系只是想像。
  而唯有在爱之中,一个人尝试着进入“他者的存在”。正是在爱之中,一个人将超越自身,超越自恋。在性之中,以他人为媒介是为了自身的快感。在爱之中,他者的媒介是为了他者自身。爱是跃入他者的境地,从而与他人共生共存。
  他拿我当工具,我怎么可能对把我当工具的人动情。
  我想要回去,世德极力挽留我过夜,说可以什么也不做,只想能够抱着,我便留下来。然而夜里我已经很困了,告诉他我不想说话只想睡觉,他恍若未闻,仍旧和我说着那些翻来覆去的废话,滔滔不绝说着两个人的欲望冲突。
  终于我忍耐崩溃,大声说,“什么时候不是我委屈自己去迁就你?你所谓的冲突不过是我忍耐到极限不想忍罢了。”
  世德开始细细询问我的不开心,我们又做了一次与以往并无多少不同的所谓交谈,无非是各自围绕和坚持自己的需要。明面上是:我们所求不同,我要的他不能给我,而我也不可能改变自己去顺应他;所有的改变、所谓的改变都只是我的委曲求全,是我在压抑自己。而没有明说的,是我们之间关系的背景底色——那个女人的存在。
  他一直是想要解决问题的态度,试图缓解和调和,又提议次日晚上看电影。
  夜里我梦见自己身处一个陵园。陵园很高,似乎建造在极高的山顶,一大片山麓,密压压被墓碑和坟冢躺满。我站立其间,等待直升机前来,内心没有惊怖,一片空无。直升机出现的时候在墓碑间掀起狂乱的气流,一阵飞沙走石,垂下一架软梯。攀爬很吃力,似乎需要用身体的核心力来稳定软梯,以免在空中晃来荡去。但终于是登上了,顺利升空。
  毫无惊惧地醒来。望一眼旁边枕上一动不动的世德,他的气息很轻,不像熟睡时的状态,胸膛起伏也不大,直挺挺躺着,仿佛生命的气息与活力正一点点从他身体里散逸。
  上一次和他在一起时我也梦到了陵园和直升机。
  是说他如坟冢般荒芜充满死亡气息,所以我该飞升远离吗?
  第二天我离开时,他在门内问要不要给我叫外卖吃了早餐再走,我摇头关上门。他那一刻的神情充满了想要示好和做些什么让我感觉好些、令我们能够缓和的愿望,那个笑容很憨厚,瞬间激起我的柔情和心疼。
  然而终究我选择心硬如铁。冷酷,想要惩罚,尽管这惩罚有时同样会牵连到自己。
  结局已定,既然他会投向别人怀抱,我又何必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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