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魔山

  “肉体和肉体的爱情里也有某些无耻的和令人难堪的东西。躯体的肉欲由于对自身的恐惧和羞耻而闹得红一阵白一阵。但肉体也是值得尊敬的和了不起的东西,是有机生活的奇妙产物,形式和美的神圣奇迹;对它的爱,对人的肉体的爱,同样是一种博爱的愿望,是一个比世上一切教育学更为有力的教育力量!……啊,生活中的肉体美多么令人陶醉,它不是用油彩和石头人工做成的,而是由永远活动的、永远有生气的物质创造而成的,充满着炽热燃烧的生命和腐烂的秘密!……让我啜饮你毛孔的气息,抚摸你柔软的汗毛,你这个由水和蛋白质组成的人类产物吧;它之所以产生,完全是为了重新化为尘埃。让我——让我的嘴唇对着你的嘴唇——永远消失吧!”
  ——托马斯·曼《魔山》
  是的,发生了这样多,我仍然想和世德做爱。
  想念和他做爱时身体的极度愉悦,以及精神上的欢畅,还有心理上的亲密,那种合一感。最近几乎每晚都梦见他,且剧情是一晚一晚连续的,尽管并不乐观。也梦到过和他做爱。
  如果仅仅是性,那么他是怎样的人、品行如何、有没有别人,似乎就没有那么重要了。我这样说服自己。
  这是一件很无奈的事,一个人的身体只渴望得到另一个特定的人的身体,而对其他的身体无动于衷。这是生命中一个巨大的谜,也或许是上天对我的诅咒,因为我甚至无法自欺欺人地说我对世德只是身体的欲望——对我这样矫情的个体来说,充分、完美的性爱无法与情感割裂,只有浓烈的情感打底,才可能有极致的身体绽放。多少次,我祈求上天能够让我灵肉分离,这样,才能推翻我对世德还有情感的证明——我完全可能为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悸动。
  这真的是一种无奈,你不知道会爱上谁,什么时候不爱,什么时候又爱。用了那么多理性和论据来论证不爱与不值得,但是却败在身体的冲动与欲望下。如果没有他不断发来的消息,也许我还能克制……
  但愿永远不要遇上那个我爱的人,以免心碎而死,还是,宁愿心碎而死,也要遇上那个我爱的人?
  我试图探究:是不是上天的意旨莫测高深,而我无能勘透,在某个层面上这体验是我要求经历的,否则为什么这样一个品质不为我认可的男人,会令我故此挂怀。是更深层次,我看不到的地方,该当如此吗?还是,他的存在是为了历练我,直到我完成课业,否则无法摆脱?
  世德住处不远,在一幢老旧的楼房,院子里停满了卡车和货车,几乎挡住上楼的通道。房间很小,长方形的客厅连着洗手间和小小的灶台,尽头是卧室。看得出,世德已经尽力收拾布置,使得尽可能舒适了。最多的还是书,挤满两个瘦长的书架。他明明看书那样慢,又时常不怎么看,却非常爱买书,像是某种囤积欲。论起居住空间和环境,这里并不比他原来那里好,但租金却可能贵得多,唯一优势是在城里,且离他工作的健身房很近,我想他是因为这个才搬过来的吧。
  这里不像是那个女人为他提供的住处,甚至不像是对他有经济援助,否则至少应该是间稍微像样的公寓。
  世德取出一支红酒,提议喝一杯,我没有拒绝。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开启封口,拔出木塞,却没有酒杯,最后倒进茶几上他的水杯里,又去翻找出以往给我用的那只海魂衫小人儿的杯子,洗干净倒上了酒……令我想起了许许多多以前的事。
  我们从未一起喝过酒,没有一起去过酒吧,他滴酒不沾。但是他有两只品质不错的玻璃高脚酒杯,长长的杯脚里装满水晶,一直放在当初他公寓的书柜顶上,最靠近墙角的地方。我从未问过和在意过。搬家的时候,放在书柜最上面的东西他统统不要了,连带书柜也留在原处,而书柜上的东西,只有他的三只奖杯和两只高脚杯。酒杯我没有理,但执意要把奖杯带走……而奖杯后来的命运,从极度被嫌弃抱怨,到丢在阳台地上吃灰,再到被他隆而重之请回房内摆在显眼处……中间有太多故事。
  现在,他房内备着红酒,却没有酒杯,令我想起那间公寓空荡荡书柜顶上的两只高脚杯……而那只以往我用来喝水和咖啡的杯子又回到我手上。
  “这瓶酒原本是之前买来送人的,给健身房的经理,但后来发现他不喝酒。”
  许是看我一直盯着酒瓶,他解释。
  我淡然一笑。即便是他备好,原本打算邀请某位女性前来喝酒聊天或别的什么,又与我何干。
  “你还是应该备两只喝红酒的杯子。”我说。
  “好。”他应着,和我碰杯,“来,尝尝。”
  虽算是开口杯,但他却倒了半杯红酒,若非我阻止,恐怕他还要倒下去。这样一点时间不够醒酒,我仅低头小小啜了一口。长这样大,我还从未这样喝过红酒,尤其用这样的杯子。我想他提议喝酒恐怕是为了让我放松,而我同意也是同样想法,希望酒精能够令我解绑。
  但是这酒太难喝了。恐怕不完全是因为没有醒,而是本身品质不佳,入口极为酸涩,还带着苦味。
  世德望着我的表情,“不好喝?”
  “嗯。”我放下杯子,不打算勉强自己。
  他皱着眉喝了两大口,也放弃了。
  我起身走向洗手台漱口,他拿出一支新牙刷递过来,我拆开刷了牙。接着会是冲凉……一切像是旧时的节奏,又不像,我的心绪复杂。
  这一夜欢爱依旧。
  世德似乎积蓄了许多热情,之后接连几天我们都见面,晚上各自忙完工作后,然后次日中午分开,各自去工作。他想一起晚餐,但他下班时间太晚,我无法饿着肚子等到那时候,也不喜欢很晚还吃东西,于是只一起吃中饭。后来我才知道,原本他每天该在上午十一点前抵达健身房的,通常课程安排很满,一天排下来,往往结束已是晚上十一点,但他为了和我一起吃中饭、晚上早一点见面,总是想办法迟去和早退。我告诉自己不过是做爱而已,不必想太多,最好什么也不想。
  只要什么都不想,我便能够尽可能地享受当下。也许因为经历过太多失去,彻底的失去,我让自己不要太矫情。奢望什么灵肉合一?不如趁这样的机会训练自己学会灵肉剥离,单纯享受身体的愉悦。
  世德买了一双十公分高的黑色高跟鞋给我,尖细的高跟配上大红色鞋底,十分妖娆。又发来两个女人搔首弄姿的视频,问我有没有穿过那样的包臀裙,期待我穿给他看。我的第一反应是想要取悦和满足他,但我已经很久不穿那样十分紧窄贴身又短小的裙子,二十多岁时倒是常穿,现在则更喜欢优雅得体的性感。然后我为自己如此想取悦他感到震惊,因为已经下意识地开始在网上搜寻漂亮性感的包臀裙……
  搜到的所有那样款式或类似款式,无一不满满透露着性诱惑,我倒不介意情趣内衣,但那些裙子质地很差,看上去十分廉价。为什么我要对他的需要如此上心?终究我没有如他所愿。
  高跟鞋我穿了一晚,只在房间内,做爱时穿着。他很喜欢。我的腿更加修长了,线条更美,一切都是他想要的视觉效果,或说他从别处看来的效果。
  我知道他已经对那种片子病入膏肓,完全成瘾,也知道恐怕那种片子已完全改变了他的大脑,使他混淆现实和理想,无法与真实的女人建立关系。他自己也知道,但并不打算改变。相比现实中的女人,那些情色产业批量生产的女性角色,对他来说更为易得和简单方便。
  第二天便让他把高跟鞋退掉了。如同过于紧窄的衣物,超过七公分的高跟鞋我也早已不穿了,我的审美早已发生改变。何况现实与想象终究隔着距离,他没有想过,站在镜前,陡然高出十公分的我,使我们的高度和角度都不再适合。
  这一次重新往来世德表现很好,也确实如他所说,他现在没有什么不好的情绪,情绪整体比较稳定,对工作也是一副积极向上的样子。他在努力赚钱,似乎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和我一起时很专注,极少看手机,必须要回复的消息也会告诉我是谁、为什么现在得回复,尽管我从来不问也不在意。他有些回到最初的倾向,留意我的需要,想要为我付出,为我买这个那个,有天听说我和梦露在逛街买耳环,立刻便说他买给我。
  他说话有时依旧喋喋不休,充满说教,但他现在会道歉和主动解释以解开不快了,无论我如何烦躁逆反他也都表现得平静理性。
  我想以前是因为他既不专注又对我不好,所以我才会不满,觉得他是把热情和注意力给了别人。现在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既不说,我便不问,横竖在一起蛮高兴,不如得过且过。
  但是有天他说爱我,那三字。彼时我在窗前画眉。他说好久没说过了,但是现在想说。大约是这两天我们特别好吧。我没有回应,岔开去。
  他开始给我写诗:
  “昨日
  我的饥渴还是一颗未发芽的种子
  今天清晨
  它已长成参天巨树
  舒展着浓密的枝叶
  你坐在树下
  脚边放着那倒不尽的水壶
  欣赏着这荫凉
  你从你爱的海洋中
  汲了一壶水给我
  我一饮而尽
  化作了我的血液
  于是每一个清晨
  我倾听着心脏
  在爱的激荡中苏醒”
  我很享受目前。每天被渴望着,被追问着几点能见面,看他为了能够早一点回来而与学员更改上课时间,有时学员临时有事取消一节晚上的课时他又是多么雀跃。完全是最初我们热恋时的状态。当然不可能所有时间都在做爱,他似乎只是想要尽可能多的和我待在一起。
  但是现在状况变了,他开始说爱。
  我但愿一直待在托玛斯·曼的魔山上,麻醉其中,但如今这样我便不能不重新评估形势。
  我早已不再是蒙上了双眼,不了解世德是怎样一个人。如果他只是在别处受了挫、失望失败而返,千帆过尽想再试试看和我在一起是否适合,那么我若当真和上心,只会让自己再重蹈覆辙。我不能说自己已经完全走出来了,但至少不再煎熬,还算安然无恙,至少重新恢复了生活秩序。难道又要因为他的摇摆,重回过去那种虽然在一起,但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有可能结束的倒计时的煎熬吗?
  我曾经被打入地狱,现在出来了,不想再回去。假如他又开始摇摆……纵然依旧对他还有情感,但我总不能一再把自己往地狱里送啊。
  这段时间他的种种表现,使我发现那些我曾以为消逝的情感还是活跃在我身上,并且强度极有可能随着他的表现增减。它们还在。这令我感到恐惧,难道要再经历一次污染和亵渎吗,是不是我终究会被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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