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纵鸟归林
这一梦….好长，好长........
却未曾梦到前世过往。
不知多少个日夜更迭星月如梭，不知多少遍流光转瞬交织顿挫........她只无端贪恋着这片茫茫静土，仿佛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幽幽坟墓....静如止水的苍眸悠悠仰望着深不见底的苍天，仿佛等了上千年…...却早已看倦.......
依稀一帘夜游高歌的鸿雁凄厉长鸣，仿如苍茫冥海中忽而划破黎明扰起的阵阵心惊……又仿佛冉冉升起的初阳将沉寂千年的寒冰劈开了裂缝，凝滞千载的暝瞳瞬时染了潋滟冰晶一如那寒冰之外的万里晴空。
温暖的血液逐渐回流翻涌，点点滴滴融化着浸彻心扉的寒冷，却又朦朦胧胧驱散了折翅断翼的疼痛......斗转星移，仿佛天地重生....
她仰望着苍穹……….仿佛依稀瞧见千里遥外折翼的夜莺!-一伴着凄零孤寂的啼血之声飘摇坠入万年寒冰.......
越沉，越深......
越沉.......
越深........
直到落入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中。
那暖意深得醉人，却不足以驱散尘封千年的恨。
视野间的一线天光逐渐变为幽幽烛火隔着垂纱轻帐透入的斑驳光晕，疲倦的双眼微微张开，又轻轻闭合….张开，又闭合.......
几经试探，她终而重拾了心神，周遭的一切也渐渐清晰。凭着当日冥海归来马车上那莫名熟悉着的记忆，她依稀明了，如今的自己正蜷缩在徐振坚实的怀抱中，而那视野间正对的一一
便是令瑶儿深邃诡谲的幽瞳。
唇角干涩，嗓中生疼，她不想说任何话，却也无任何话可说。亦无任何表情，静如止水的暝瞳只悠悠望着青纱帐外令瑶儿红肿的眼睛，平静得仿如刚从坟墓中爬出的幽灵，一瞬疲倦不觉染了呆滞的瞳中夜阑烛火斑驳陆离的光影。
“醒了?”他低沉的声音中满是疲惫与沧桑。
不知为何，历经了那鬼门关处的寒冰侵蚀，如今再听这饱含关切的声音却分外不舍。她未言语，只静静望着他的瞳孔，那湖蓝色的眼睛异常明净，一如此时窗外明月映照下的夜空…....…紧贴着他的胸膛，她感受着紊乱不安的心神波动。
他一时分不清那隔着水雾的明眸中有几分屈怨几分仇恨，又有几分感恩几分乞怜……却忽而在一刻间沦陷.......尽管早知那是多少痴怨与不甘堆陈而成的楚楚可怜!…......可如今未明祸水，却又惹红颜........
轻轻覆上她的手臂垂眸念语，那指掌间的力道像是歉意悔意又像是威逼:“可好些了……?”
微微颤动着唇角，她朝他微笑，他看不透那滢滢笑意中深不见底的诡异，却只闻一句缥缈虚无的静言轻语:
“徐瑾萱。”
那指骨间的力道顿时紧了几分，一时间像是要将自己捏碎一般!那里面不容抗拒的敌意像是要说服自己以命偿还!
仍旧静如止水的双瞳悠悠望着他的眸子，却见他紧紧合起双眼，颤抖的呼吸间一帘浊泪悄然染了颊畔。
只轻然一言，他便知道她所指是谁!也倏然明了她终究没有给自己任何机会!那等待回禀的大监就在外面她不可能看不见!….....
可笑到这许久，竟仍看不
透!......他看不透她今日究竟为何纵容楚樱将本可大事化小的事端闹到陛下面前!亦看不透她为何桩桩件件有意无意将陛下牵扯到里面!看不透她为何自见第一面起就冥冥中将自己当了那永世的宿敌!更看不清她究竟还藏有多少积怨多少执念又带着多少目的!.......她在执念着什么?她究竟要执念多久?......究竟那当初新婚的欺骗她要怨恨多久才能彻底放手?!
他亦看不清……自己究竟还剩了多少耐性多少包容….....但他信她，爱她……他不舍放手!
“枫……”令瑶儿闻言一个犀利的扬眸望向徐振，却被那眼角的泪痕惊得瞬间失了言-一
她看得真切!她相信只有自己才能看得如此真切!一一王爷对她有情!…....那是如当年对芪氏一样的深情!任自己用尽一世心血都无可匹敌的真情!那是任凭伤了利益伤了王府也能留有一线生机与包容的惜情!一一他后悔了!他当真后悔了!任凭当年再怎么毅然决然，他终究还是后悔了让芪娴葬身火海!他把枫若离当成了她!她那仿佛与生俱来的不甘、那份倔强、那份永不认命逐着自由的力量都太过像她!太过像她....…
可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人….....无了他的庇护自己便成了当初杀死芪娴的人!
可笑此时才终究看清了这一切!看清了王爷对自己的多年宠爱和优待宽纵并非基于感情而是基于信任基于怜悯!只是因为他身边早已没有了可信之人!芪氏和殷菱的接连叛反让他更加珍视唯有自己才能够付出的这份纯真….…可时过境迁，当一切重来回到原点，他却终究忘不掉那早已离去多年的梦中之人!可笑自己骄傲一世，却殊不知终究斗不过那经年游荡在九泉之下的阴魂!
……而如今，她借楚樱的手来找自己复仇了!……她歇斯底里折磨着自己只为向徐振证明她是无辜
的!….....楚樱醒来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为他便更信了!……她越是闹他越是信!……直到昨日宴上听到枫若离那句轻描淡写的“借尸还魂”便再无疑心了…....!
她不由得预感到…..楚樱若再闹下去，终有一天徐振会相信当初他的判断是错的!终有一天他会认为当初芪娴是无辜的而自己才是有罪的!他甚至会相信是他那深爱之人担了自己的罪责!而自己则借他的暗许将那女人灭了口永除后患!
到那时……一切就都晚了!
一切都晚了….…也都空了……
所以!无论那疯丫头到底是不是芪娴附体!她一一
必须死!
悠悠望着那青纱帐中紧闭双眸一言不发的徐振和蜷缩着身体诡笑着回望自己的枫若离，纵横交错的潸潸清泪瞬时染了柔媚姣好的面颊。
神……已落。妆…….已花。
如今，她不知，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去除掉她。
“既然…公主已醒，奴才就不多耽搁了，陛下那还等信儿呢。”任立束手执礼，面上毕恭毕敬，却句句言着“公主”暗示王上之意。
“不送。”徐振沉沉吸入一口气，言语间的傲慢不觉令人心颤。
“有劳公公。”怀中人儿讪讪轻语，却不觉惹了内心深处更深的一层怒气。
任立回身遥望若离垂眸回礼，嘴角依稀勾起一帘讳莫如深的笑意。
“枫若离......”
待大监的身影消失在门角许久，他方再次摩挲着她的肩臂，那指骨间的深重力道夹杂了几分说不清的爱意恨意……...却殊不知是在恨她还是恨自己......
紧紧蜷缩进那坚实的胸膛，紧咬牙关，她默默忍受着肩头传来那贯彻身心的痛楚，此时那覆裹全身的暖意却如熊熊烈火般缠绕燃烧着身体…..逃不出，甩不掉……直至再也无法呼吸……
她依稀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一他想要问的太多、太多!可方吐出名字却倏然不知从何问起!自己似乎永远看不破那一声深沉呼唤中夹杂着几世经年积攒的恨意倦意……
“莫多想，安心修养。程儿一会来陪你。”缓缓撤出身，他扶她平躺，为她掖好被角，起身出帐。望着他的背影，她能依稀感知到那每个动作每次话语每次呼吸透出的乏意。
隔着飘摇翻飞的青纱帐，那渐渐融化在幽幽烛光中的背影停在俯身跪地多时的小令氏面前......
犹豫许久，她看不到他的双眸，却莫名感到他的心在颤抖。无论如何，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若不罚，父皇亦不会饶过她。而他若罚得轻，父皇便更会怀疑他。
正思得入神，忽而闻见帐外一声只言轻语:
“禁足三月。”
嘴角不觉勾起一层轻蔑浅笑，忽而一瞬清泪悄然划过眉角。
可笑几经抉择，他终而还是在费尽心机为那令瑶儿权衡利弊!甚至不惜践踏着自己和父皇的尊严惹朝臣诟病父皇猜忌!可笑仅寥寥数语，却足见当日丝琴言的字字句句才是真谛!一-忽而那仿如空谷回声的言语又一次驱散了周遭的静寂!一一
“枫若离!相信我!你斗不过令瑶儿!”
“一辈子都斗不过!”
现在……她信了……
她不想争什么了……
可每当轻言放弃……却又仿佛惋惜着什么回忆中的东西……她看不明，却终觉一一在此，仿佛永远无处安息。
不哭，不闹，令瑶儿如礼谢恩后便若有所思般退了出去。难得的如此顺从，也难得的如此恭敬，若离看不清她究竟有何目的，心底里却莫名生出几许惶惶不安之意。
徐振回眸遥望，帐中的人儿仍仰面平躺，神情安静得一如那旁边墙壁上斑驳陆离的烛影轻轻荡漾。
迟疑片刻，他转身离去，方转出门角，却忽而闻见身后触目可及的远方那一阵幽冥般的空谷回响:
“我只问你一句….…”
“我的命……在你心中.......”
“值几个月……?”
迎着轻纱帐外的斑斓光影，远远遥望着那空无一人的门角，静静地，她等待着他的答案。
许久，冥冥中…...她知道他未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却只闻那门忽而间传来一声沉言轻叹一
“你的命...…”
“轻，则轻如鸿羽……”
“重，则重如泰山。”
“不可估量。”
那愈来愈远的脚步声捶打在心中却愈发沉重，一如这些年来无数次搅扰着梦境的城楼钟鸣.......
可笑这些年拼命逐着那记忆中朦胧的背影.......
却莫名发现，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
冥冥中，她预见一一
此后，今生，怕是自己已再靠不得任何人!
欲保自己，欲保楚樱，自己没得选!
默念着千遍、万遍……对不起，徐振.......
她想到一个人。
一个情愿帮自己帮楚樱的人。
一个洞悉着他的弱点、令他歉疚了一世、不敢触及丝毫却终未放手的人!
却见朱唇轻启，那眸间夜阑湖中的烛火透过暖纱轻帐直射在窗间月照下的幽幽剪影身上:
“丝琴…..?”
静语轻唤。
“你可还记得?..
……当日殷菱有一封信!”
“予我……拿来罢。”
“对了，顺便……帮我查一.......”
“‘弗央’......”
\".…..….是谁?”
眉梢间忽而一瞬嫣然浅笑，那湖蓝色的眸光寂静而凄清，纯粹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