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惜影息灵
惊望着若离许久，徐斌红了双眸，一时后方反应过来携了剑仓皇逃走。她未阻拦，只静静望月垂泪，外面接连不断的蝉鸣扰得心绪烦乱。她不知这过去的几时之内接连发生了多少事情，却已隐隐预感知到这些事情正在将自己的性命一步一步逼上绝境.....
忽见屏翎入来，草草行了个敷衍的礼便挺直了腰身，先清了两下嗓子，继而稚气地佯装着义正辞严直视着她的双眼:
“王爷托奴婢转告王妃一些事!楚姑娘的死非因王爷也非因令姬，真正要她死的，是她的主人!”
“王爷本想继续从楚姑娘身上顺藤摸瓜找出主使，因而才放了她，却不想她携令姬坠河自尽。当时但凡看到的丫头呼喊两声二人便皆可生还，可偏偏那丫头中了不明的毒箭一一一箭、三命!”
“先前未告诉王妃，只因王爷原以为这诸多事与王妃无关…但如今看来.......\"
“我出去透口气!”
未听她说完，若离忽觉一阵猛烈的心口剧痛血液翻涌!像一个偷了东西的贼人般慌张，又像个失落魂魄的小孩般迷茫。颤抖着呼吸，她踉跄着逃出去，可刚跨过门槛，却闻身后的屏翎提高了声响:
“王爷还有句话!”
背靠在门角，她未回眸。仰望着深沉的夜空中凄清的月色，她静静地听着身后那不谙世事的丫头嘹亮似莺啼般的绝唱:
“王爷说，感谢今夜王妃之壮举告诉了他很多事情，所以他也把这些未说的话告诉王妃!自今日起，他与王妃彻底两清了!”
“还有…...…王爷还有最后一句忠告!一一为那人卖命不值得!他不想看王妃成为下一个楚樱!”
沉默许久无人答话。
“奴…….….奴婢………说完了…..…”
屏翎到徐振身边时日未久，平日杂事王爷又多吩咐丝琴去办，应付此等场面自是无比艰难。她不知此等情形该装出面对废妃的颐指气使之态，还是做出镇定自若之姿以扞卫王府尊严，亦不知这小王妃为何痴痴傻傻遥望着天空不哭不闹也不笑....…只如今看着这小王妃失神望月的神情、自己又似懂非懂地生硬背诵着王爷教传的话儿，心中莫名染了一丝微妙的伤感。
只她不知.....
今日的夜空......有星。
此时此刻，映照在小王妃眼中的....……是那隗北隅的夜空。
屏翎匆匆行了辞礼，一刻间便无了踪影。此时仿佛唯这片萧索的月色守望着自己和这座孤城。
游荡在初夏的夜风中，周遭覆裹着阵阵蝉鸣，她感到自己就像那雨，那风，那山间的蓬草，那冥海的枯骨，那冬日盏红的梅花零落成尘飘飘洒洒….…此时此刻她方识了天地之远路途之遥，此时此刻她方感了时光之疾人之渺小......缘分，真伪，是非，错对…..本就历经了百转轮回，往生，今世，又怎辨得清是那山间披着银装素裹的蓬草还是婆娑树影下掠过梢头的一只鹂鸟?
一路随着月色的指引，不知不觉竟行到了仪门，却见众多侍卫严加防守，就似自己嫁入府邸的次日清晨临时领了谁的特命般不可放出一人。
就在此时，她忽而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一一她想要出去!就现在!!!….....她不要成为老夫人成为殷菱成为楚樱一一被无声地葬在这黑暗中!她要釜底抽薪放手一搏去寻找自己要的光明!
有些事情至今仍弄不清!.…......自己要去找他!要去问他!…....….去问他为何骗自己!为何不做一句解释便把自己赠予他人!问他肖煜在怡茏苑那句酒后真言“秦陌寒不敢要你”是什么意思!问他可曾有一丝一毫担忧过自己的生死!
躲在树篱后望着这些门墙边孔武有力的持剑侍卫，手无寸铁的若离凝着呼吸。张皇的泪水在眼眶中滚滚闪动，她一次次攥紧了拳头，又松开，攥紧了又松开....修长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疼痛为紧张到麻木的神经添了几分清醒生与死的抉择。
这一刻，她从未如此清醒过!
让自己献身于徐振度一生忍一世一一她心明白，自己未曾甘心过!
“弗央是一只鸟!”
方麻痹着神经鼓足勇气迈出了第一步，却闻身后一声凌厉的嗓音匆忙叫住自己。回眸细看，却见是丝琴，一脸比自己还无措的茫然张皇模样。
“去我那坐坐吧…..…”
她垂眸，抿了抿唇，却并非笑，继而未等回答便毫不回眸地转身离开。若离看不懂这满面的压抑之感为何会出现在一向镇定自如的丝琴面上，但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现在要敞开天窗和自己认认真真说些话。
“我听说了!”她快步跟上去，丝琴却没有要慢下来的意思，只赶着脚步往寝邸走去。
“听谁说的?”
“徐程说的。”
“那他自也告诉你.......她是弗央的国妓馆掌教了?”
“还是弗央神女，吓走了神鸟~”若离垂眸轻笑。
一路上丝琴仿佛很紧张，不时地四下张望，一旦远远望见巡夜侍卫便引若离寻处躲避。
“怎么?”见若离沉默，丝琴回眸。
“没什么，只是.....徐程.…..…”她游弋着目光咬着唇支支吾吾，
“他说有些事情……你….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告诉我……”
“既然如此，这些疑问何不让徐程去查?毕竟………好像你们两个更要好些!”没想丝琴却未否认，这是若离始料未及的。却见丝琴回眸随和笑笑，没有丝毫嫌隙之感。
“他啊…”若离垂眸深思，一个不留神却见丝琴又落了自己好远，遂连追几步方勉强跟上:“他好是好..…可终归是王爷的儿子.....终而……和我不会是一条心!”
“可我就会吗?”却见丝琴轻蔑一笑，望向自己的眸光却多了几分神秘的深邃。
愣了一刻，若离望着她幽幽沉言:
“这些日子….你见的多了，亲身经的也多了……或许....你自己也不知道了吧?”
虽然她也不知这从自己口中爬出来的这些话究竟是何意，但她感到自己从无如此认真地对她说过话。
许久，丝琴深吸了一口气，扬眸便是寝邸高阁，映着斑驳的光影和冷清的月色:
“是啊…我也不知道了……”
幽幽垂眸，悄然一帘四目相对的枉笑攀上了眉梢。
“王妃第一次来吧?”丝琴引若离进了屋子便立即诚惶诚恐地锁了门，继而才稍稍松了口气到案旁沏了盏茶，“对了，秦将军回来了~”
“他…....…”这个名字听到耳中每每莫名的心痛，这一切的起点就是他，剩下的却由自己独自承受!
“我知道你想去找他，但我认为现在不合适。”丝琴将茶递予若离，草草整了整衣服坐到她对面。
“若离……我也不跟你兜圈子!我今天是来找你坦白的…....…”她垂下头去，手中不停地摩挲着细碎的干茶，仿佛不知从何说起。
“我…是王爷身边出来的......或许他不曾对我有情，但没人比我更懂他。”她坚定地望着她，眼中的光却如月色般明净而纯粹，“我也一直知道你心中芥蒂的是什么~你想知道……他当初到底是要娶你这个人还是凤麟圣女这个身份。”
幽幽望着面前这个不急不慢“讲着故事”的女人，若离感到心底深处那痛楚的地方被狠狠刺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始终透明地活在这个“善良而恐怖”的女人一双锐利的眸子下……冥冥中，她一直知道…...却不知自什么时候，不觉习惯了它......
“可这重要吗?”却见她认真地望着自己的眸子，或许，她亦想要寻求一个答案，可她也明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答案。却见她垂下眸子抿了口茶，润了润干裂的唇，眼中似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即使他是要你的身份，现在他的目的已经破灭了…..被你亲手打破了!”她颤抖着手指添着茶，极力抑制着情绪掩饰着失态:“自从你嫁入王府，事儿就没断过…....他最爱的人和幼子天天为一个疯里疯气的小丫头折腾个没完，朝上棘手的事儿一大堆，再加上老夫人那、二夫人那、小令氏那、你这…更甚外面、里面、市井、朝堂、弗央…...还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这个穷途末路的开国门阀!世袭三世他怎可能让它毁在自己手里?!”
丝琴嗓音沙哑，却见她缓缓行至窗边，一弯明月，一壶清茶，一行浊泪伴着悠悠续言潸然而下;
“小令氏每天歇斯底里的，王爷看了心疼……明知事情不是她做的，却怎也找不出真凶……可不想找着找着，突然把她的命找没了…...我告诉过你你和楚樱不一样你争不过她你偏不听!…..现在又来让全府上下目睹亲生儿子弑父……….若离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和他到底有何仇何怨要如此报复?!”
“我和他……没有怨.......两清了~”她垂眸，不曾想今时今刻言得如此平淡，可那句两清抑在心中，却莫名的沉重。
“不得不说.…兴天下、亡天下只是一念之差……”丝琴颤抖着呼吸，极力调整着情绪“我若是他，我不会管你是什么凤麟什么圣女，从我看到并信了‘亡天下’的那一刻起我便会设法杀了你!….......我若是他，今生做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娶了你!”
忽而两行泪自若离眼角垂下，他们常说的“夫妻的恩情”自己不懂，可莫名的一听这话还是不争气地心痛......
“你当真认为…..…他对我有情?”
情……是什么……或许自己到现在都不曾明白……亲情，友情，爱
情….自己对太多人有情!也对太多人无情……但也心明这些终不是自己要的情!
“我不知他怎么想……”隔了一时，却见丝琴嗓中挤出一丝熹微的气息:“但他既然留你的命.......便是对你有情…...…\"
“因为你的命不同!.…...他留了你的命，你便随时可能要了他的
命!…...若离~有些情并不是利益交换横在中间它就不是情!.....…他对你有情!......他骗的过他自己却骗不过我!”
淡淡凝望着那窗边镶嵌着月光的剪影，她不觉相信了她的话。她惊异于自己为何会相信这些话...彼时有无数人说起自己皆未信，可偏偏此时此刻从丝琴口中义正词严地吐出便信了!
或许，自一开始，冥冥中，自己便信着.......
那个最懂他的人，是她。
“我一直以为……他是为了保全王爵。”徐振对自己的殊遇纵容若离心中并非不知，她亦知他是个底线分明的人，否则不会连老夫人说起他都要惧三分，且又数次叮嘱自己莫作无谓之举。
“我从前也这么想，我以为他会恨你……我甚至奢望有一天他会像爱令瑶儿那般爱上我!”丝琴垂眸枉笑，眼角却晕着晶莹的东西:
“直到有一天，老夫人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她转过身来，认真地凝望着她的瞳孔:“她说，有个故事.....你没听完就跑了……直到这一天..我才知道...全错了!…..我从前想的全错了!”
若离一个扬神回望她，她亦想知道这个故事!她想知道是怎样的事端让如此懂他都始终未看穿他心思的丝琴相信他对自己生了真情!
就在这四目相对间，丝琴启齿，徐徐吐言，将一字一句深深刻在了她心里:
“她说…楚樱自从进入冥海，就注定一死。”
那双闪着幽光的眸子盯着她，她却似坐镇江山临危不乱，继续不紧不慢娓娓道来:
“老夫人说……王爷猜的没错，楚樱身后确有个人，”她顿了下，“却无人知道他是谁!”
“倘若能确定那人是弗央国中离显余党之人，王爷必杀楚樱以向陛下致诚解王爵之危!….....但杀楚樱便意味着与你决裂，但凡你在陛下面前多说齐王一个不字，以陛下之多疑便足有理由认定齐王叛反!”
“但外面那人若是陛下自己，那么此局便是朝廷咬定了要齐王王爵从此销声匿迹!…......所以无论外面那人是谁，他当真是下得一手好棋!……既让王爷顾及着陛下不敢大张旗鼓彻查，又身坐堂堂齐王宝座却荒唐到拿个疯丫头没办法........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眼睁睁看着昔日辉煌日渐衰落，眼睁睁看着自己爱的人一个个离去…..…”
她的嗓音早已开始沙哑，却笑着。她笑这棋局之荒唐，又笑经了朝堂百战、沙场风云皆不曾输过的齐王竟输了这场没有敌人的仗!
然而，笑着，笑着，却哭了.....
“可笑王爷这辈子谁也不信却偏偏信你!他信你明白这一切!他信你作为王妃至少心向齐王而不是陛下!信你心向公理而不是偏袒私情!信你关键时刻知道该如何抉择!信你和当初背叛他利用他的芪娴和殷菱不一样!…..…可笑他把所有求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可笑到头来最恨他的你才是他唯一的生路!”
“你可知你在王府中的一言一行都受陛下监视?!你可知自你来时便注定了你的每一句话都会决定他和我们的生死?!….....你可知我们的陛下信奉凤麟?!你可知你反抗之人无论是谁、在陛下看来他都是上天暗示给契凌的天敌国敌?!”
“枫若离……我不信你不知道!你故意的对不对?!.......你和楚樱一样，你们都是聪明人，都在装傻!………其实你心里什么都明白!”
“你言他恨你……他当然恨!他恨你把楚樱从冥海救回来!他恨你自始至终横在他与陛下之间心还在外面!他恨你在府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宏图之志不得表露丝毫、谈吐行事还要处处顾念你的感受!他恨你眼见着他给了无数的机会与原谅却装作视若无睹!….......他恨你把臂印刺青的芪娴送到陛下身边!她恨你一心保护的人杀了令瑶儿毁了徐瑾轩!他恨你执意将殷菱放出并毁了他的子睿和斌儿!…..那晚楚樱告诉他了!徐子睿是他的亲生儿子!是你让他亲手血刃了他年仅两岁的亲生儿子!!!”
“即便如此…....枫若离….....他还是把楚樱放出来了……他那么信你........\"
“我真不知他为何信你!!!”
一声声嘶嚎哭泣，一句句沉于心底...如今才知道，他心中对自己怀着多少矛盾而复杂的情绪......
方记得那一次次的沉眉落目，方记得那糅杂着无尽沧桑与疲惫的眼眸，方记得那一身颓然踉跄蹒跚于飞雪中的背影…她不知为何心，如此痛!.….....如此痛.......只现在看来….那句轻描淡写的“两清”一一似乎还未曾两清。
“可我……确是清白的...…”
自己纵有千般错，自己欠他的是自己欠他的，他欠自己的是他欠自己的!自己心中的阴影忘不掉!这是无法用“两清”来抵消的!......这种委屈，她不知何以传达，却只希望她能懂。
然而，丝琴接下来的话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自己她不懂!也从无如此响亮地打了自己一记耳光-一这一掌一一终于把沉睡多年的自己打醒了!:
“你是清白的.....?!枫若
离…..你敢说做这一切都是大义凛然的?!你敢说你没有半点私心?!你敢说你未曾猜测子睿是王爷亲生?!你跟她相处那么久，你敢说你不曾有一刻怀疑楚樱的疯癫有人指使?!你敢说你不曾感激那幕后之人帮你出了一口恶气?!你敢说你不曾暗中回报他半分努力?!….....还是你本来就认定自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王府不属于齐
王?!还是上天托梦告诉你齐王府
一日不灭你就一日逃不出
去?!…......可笑什么天下大义什么凤麟圣女……我看你就是铁了心要出去找那秦陌寒!!!”
丝琴几欲哭出来，她心中亦存了百般委屈!王妃的委屈有楚樱化解，王爷的委屈有下人发泄，自己一个奴婢的委屈又有几人关
切?!…...自己是靠着王府活命的人，从小到大这王府便是自己的家!如今有人闯进来要毁了这个家，可笑家里主人还千般顾虑万般纵着她!
然而此时，若离的心似被狠狠戳了一下。她惊异于丝琴察人心之犀利，却也恐惧于这些“罪行”得来之隐秘!….…在此之前丝毫未曾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成为了那幕后人的帮凶!她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却只觉自己已深陷他的棋局......
一刻后，却见丝琴努力调整好情绪，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心静气:
“枫若离………我希望你知道.......今日我说的这些，他比我清楚百倍千倍!…......我也希望你明白，徐振他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人!”
“我劝你别去找秦陌寒......….否则他一定会去找他!到时两败俱伤，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
“我了解他!他不会放过他!宁可同归于尽都不会放过他!”
“你若去.……”
“便是要逼死他!”
一时间，四目相对潸然泪下。
幽幽望着溟泠月色下茕茕孑立的她，若离耳中突然出现元宵节夜徐程难得认真吐露的一番话--那是与面前这眼神相差无异的认真!
一一本大都忘了，可至今却偏偏尤记得那几句话!:
“若离……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也不管你现在知不知道自己的目
的!…....你最好把它藏好了!别让我父王发现!”
“别去试探他!你相信我!你心里的那个目的一一他到死都不能原谅!”
“真的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