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冷夜战神

  夜风冷嗖嗖地不断地往车间里灌,悬在半空的日光灯如被冰冷的空气磨亮一样,闪着寒辉。
  生气中的兰姐看到程新夫妻两人甩袖而去,也没再说话。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不停地摩挲着左手拇指和食指。阵阵袭来的倦意也没让她去反思说错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就默默地离开了车间。
  虽然她明白违约的后果,可面对着已在尽力挑战身体极限的员工,她再多说一句话,倒显得她是本性残忍了。她的苦衷,员工们很难理解的。但她明白自己也是从底层中一步一步走上来,知道人心就是一切。与其斥责,不如由他们自己选择。
  不知是受了刺激还是极度疲倦的缘故,龙玲此刻隐隐感到左胸口传来阵阵针刺般的痛感,顺带喘不过气的感觉。她只好紧紧地咬着嘴唇挺着,轻轻抚揉了胸口几分钟才缓过来。
  凌晨四点多钟的时候,又有十多个工友坚持不住了,相继离开了车间,就剩龙玲他们五个人继续留下一点一点的干着。留下来的人,要么伏睡片刻接着做,要么离开车位在机子旁的空地蹦跳几下醒神。
  “我感到只有骨头还有点力气了,肌肉好像全部逃亡了。”龙玲苦笑着朝对面不断揉眼的女工友江雪说。
  “我眼睛感觉眼珠子不在了,全凭感觉走针。这批货通宵连续赶几十个钟,工价不变,我们干得有点冤。”江雪说,一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消除困意。
  “哎,难就难在我们拒绝干活工厂讨不到单子,兰姐也是给大厂打工的,我们光埋怨她又有什么用。决定我们生死的都是那些大公司。”
  龙玲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摩擦生热双手。
  “是啊,我们能在大城市存活下来,全靠运气和命硬。身体差的人,在血汗工厂中很快被淘汰出局。我也顶不住了,先睡一会儿。”说罢,江雪伏在平车台面的布料上睡去。
  受到传染,龙玲也撑不住了,也在平车台面伏头而休。过了十几分钟,对面江雪开机的响声再次把她惊醒。
  只要人家开机,龙玲再也无心休息,到水龙头拿冻水擦了一把脸刺激睡意,返回车位继续开机车缝。
  “受不了可以多休息一会儿啊。”江雪看到龙玲尴尬的困倦状,笑着说。
  “不敢啊,我本来就比你们慢一些,我多停一会,活就完成得越晚,到时兰姐全赖在我一个人身上了。”龙玲边缝边对江雪苦笑。
  不知不觉间东方欲晓,阵阵寒冷中在玻璃上显现出早晨天空的朦胧灰白。
  这个时候,龙玲彻底坚持不住了,再次伏在自己的车位上睡了过去。凌晨时撤退的工友们又陆续回了车间赶货,包括程新两夫妇。也许是休息了个把钟的缘故,脑子清醒了不少,回到车间后,他们两人就先把半夜缝错的产品返工好了。后面从外进来的兰姐见到了他们也没说什么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也没有去推醒伏睡中的龙玲,这个累,兰姐自己是知道的。将就着吧,都是苦命的打工者。
  就算违约赔偿,也只能认了,谁都难。
  七点钟跟随大伙吃过早餐后,人体固有的生物钟又把疲乏的龙玲调整到清醒的状态。她开始感觉到喉咙有点痕痒,只好叫黄东帮她调一杯盐开水,喝下了一点滋润咽喉。手掌轻拍时而产生憋气感的胸部,揉一揉红肿的眼睛。看到黄东望过来的怜惜目光,她也不回应,独自又开起了机子。
  早餐吃下了肚儿,消化后倒是让人增加了一点精神,但那半凝固的万能胶一般的困乏依然烦扰着人。龙玲缝制了两个小时后又打不起精神来,感到轻飘飘的布片,犹如一块埋于泥中的大石一样,推动向机针前行是如此的艰难。此刻她多想黄东也像张梅老公程新那样是个熟手的车位工,可以帮她做一会儿,让她放心休息一下。可惜老公仍是个杂工,为各工友做后勤保障,重要时刻帮不上劲。
  其实,不止龙玲一个,众人也是满身困倦的在坚持着。即使是做了十几年的老手,也是小错不断,大错频繁的工作状态中。每遇返工一件缝错的,大家又忍不住乱埋怨发泄情绪,最后又无奈地拆线重缝。
  要想生活下去,你只能接受生活的无情虐打。
  好在原料枱上原本堆积如山的布料渐渐变少,查货处的成品越来越多。埋怨也好,困乏也罢,车间外面的树,又偷偷的送来这一天的傍晚。随后而至的暮色,再度把夜寒送给众人。只有头上的灯光,像神的眼睛,继续冷漠地注视人间。
  到晚上八点时,平时动作飞快的一些老手,率先完成了自己领取的活。要是平时的话,干完了自己的,会去问别人拿没干完的活做,按余下的工序计价。可是,现在太困乏了,交货后就马上离开车间。
  余下的人干完自己领的活后,也陆续离开了车间赶着回住处休息。龙玲是最后尾的那个人。当完成最后一件衣服的缝制,她如傻了一样话也说不了。她像把泰山从海中搬上陆地上一样,已耗完了身上所有的体力,瘫在平车台面上再也不想睁开眼睛。
  走过来的黄东从旁边轻轻推醒了龙玲,心疼地对她说:
  “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大家都走完了,我们也走吧。”
  “嗯,我们回出租屋吧,好好睡上一夜。我好像已经像死了两天一样,自己都摸不到自己的脚了。”龙玲话说得有气无力,低到她都听不清。
  “过两天就是2009年元旦了,死了一次的人也算是重生了。”黄东虽然没有像龙玲那样需要集中精神盯着机针干活,但也要这也做那也忙的在车间里跑来跑去。这连续近四十个小时的拼命,也是跟挨了一记重锤一样,整个头脑昏昏沉沉分不清方向的。
  黄东小心地从车位的凳子上扶起龙玲,说:
  “你先稍微活动一下脚再出去。”
  “嗯。”龙玲在黄东的搀扶下,在车位旁的走道试走了几步,肌肉逐渐放松之后,才和黄东一起离开。
  夜风寒凉,吹着他俩颤抖不稳的背影。路两旁的住户,有的人家正在享用晚餐,菜香酒香飘散到屋外。
  黄东不由得咽下了口水。
  半小时后,回到家的两人倒在冰凉的床上。谁也不洗澡,关灯拉被。一任无边夜色,给他们两人淋泼一层浓重的漆黑。寒意知趣,没有钻进棉被里,去打扰这两个已经拼命了两个通宵的人儿。
  兰姐原本对大家说赶完货次日只休息半天的,但见到大家赶这批货实在太辛苦了,所以后来又发消息通知大家,改成全天休息。龙玲沉沉睡后醒来时,一看手机,已经是次日下午一点多了。她又感得心跳有点儿厉害,夹杂着一阵一阵的尖痛,胸闷不舒畅的感觉持续了十几分钟。随着醒来的黄东看到龙玲不舒服的样子,赶忙坐起来问道:
  “玲,你怎么了?是感冒了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感冒,胸口有点闷,吸气有点憋的样子,已经有段时间了,总是偶尔发,过一会又如常。”
  “要不,我陪你去医院看下医生。”
  “不用吧,再休息半天就会好了,再说现在也没有那么多钱看医生。去医院看病过的工友们都说,现在看个感冒也要花一个星期的工资。这个钱不如给芹儿做生活费,再过半年她就要高考了,得增加点营养。”
  “芹儿高考增加营养重要,你的身体也得要注意一下,出了大问题小芹也不能安心学习的。还是去看一下医生吧,这样最保险。”
  “别想这么严重,没事的。你先弄吃的吧,我去洗澡换衣服。两夜没洗了,头发好油腻。”
  “那好吧,天气寒冷,洗澡时你可别受凉了。”见龙玲这么执拗,黄东只好穿上衣服,走向厨房下点面条煮。
  第三天的元旦早上,厂里放假一天,但黄东仍习惯于七点多钟就起床,在小小的屋子里转来转去忙个不停。只要黄东起床,想赖床多睡会儿的龙玲也没心思再睡下去,也只好一掀被子就在床上穿衣。
  天气晴好,阳历新年的第一道阳光穿过关闭的玻璃窗照进屋内,落在毛绒绒的毡子上,也落在坐于床边的龙玲身上。气温依旧很低,但阳光始终如隐形的暖炉,让冻冷许久的人间渐渐萌生了活力。黄东把以往一回来就关上的房间门扇打开了,让新年的风进来,吹去蓄积了太久的沉闷。这几天太累了,他又在屋里舒展手臂下肢活动筋骨。
  不一会,黄小芹喜气洋洋的从外面进入。黄东与龙玲见到早上从校回来的女儿也就更开心了,多日来的一切疲乏瞬间消失大半。
  “芹儿,元旦放假回来了。”黄东高兴地说。
  “是啊。爸妈,你们怎么看来很憔悴的样子,脸上都没有血色,肯定又是在拼命干了。你们可要注意身体啊,好身体是本钱,能赚想拥有的财富。没有好身体,挣什么都会漏失的。”
  “好啦,我们知道啦。没事的,我和你妈只是累了点,休息一天就好了。”
  “芹儿,瞧把你慌成这样的,我和你爸只是干活累了一些,没别的事情。你们学校放几天假?”龙玲站起来一边扶着小芹的肩膀,一边问道。
  “普通班三天,但我们毕业班的只能放一天,今晚我又要回学校了。爸,妈,街上有好多人,大家都出来游玩,人来人往很热闹。我们也好久好久没得全家一起去游玩了。要不,我们今天也去麓湖公园放松放松心情,欣赏大美风景庆祝一下元旦?”
  “好,我们现在也不用在家弄早餐了,就去外面街上面包店买几个面包蛋糕应付就行了。这能省了不少时间呢。”
  黄东说去就去,从不拖沓,拿自己的运动鞋和袜子来穿,顺便把龙玲的也拿到她面前给她穿。黄小芹则在镜子前再次梳理在外面被风吹乱的头发,还反复凝视镜子中的自己,看看有没有一根头发不听话。
  麓湖公园位于广州白云山南麓。麓湖似琢磨锃亮的一块翡翠,流淌的冷色彩里,给人沉静与安宁,仿佛一切皆已涤净,只余天空的湛蓝和白云的绵和。而四周环绕着湖边的榕树与杉树,像一双温柔的手,把一切美好全捧向碧绿的湖心。
  游人众多,绕着湖边林道指指点点,拍照留影。 小芹站在廊桥上,凭栏看着水鸟在湖面上嬉戏。水鸟时而潜入水中,时而在水面扑打浇洗自己的羽毛。无忧无虑的一任阳光洒照,抖出盈盈细碎银辉。
  这温馨祥和的一幕,让她不禁赞叹。
  “我真想是一尾湖鱼,在水中自由飞梭,让这些水鸟追个不停却又抓不到。”
  “我就是那些水鸟,见到鱼就去逮,没有鱼就在水面上睡觉。不用上班,不担心房租各种各样的费用,自由自在悠哉悠哉地过日子。再快活点,就陪你妈在树间荡秋千。”
  黄东笑咪咪的接过女儿的话。
  “那我就在岸上支个大锅热好水,等那吃饱了鱼的水鸟不注意,就一网罩过去。哈哈。”
  小芹嘻嘻笑着走着凑过来,贴近倚栏观景的龙玲的耳朵说:
  “妈,告诉你个秘密,爸爸这只水鸟肉太腥,不好吃。”
  “你这鬼东西,怎么这样贬低自己老头,我先炖烂你尝一下味道。”
  “来啊,我味道鲜美,看你们两个谁能抓到。抓不着就饿死你们两个,哈哈。”说罢,小芹挤开众人,向麓鸣酒家那边的林道飞钻过去。
  黄东两个怕跟丢了女儿,也赶紧挤过人群追过去。
  一些异木棉还在开着粉红的花朵,花瓣儿上缀满阳光。树缝里漏下人们的欢声笑语,大家都为重新遇到春天这个时光的孩子而放肆地欢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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