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野菊的第一场花雨

  心中的压力全部释放之后,黄小芹舒舒服服在自己的卧室里睡了一整晚。高三一年紧张的生活,长期以来在书山题海里蓄积的各种烦恼,自此算是一个了结。新的期待在与崭新的梦一起萌芽中。
  窗外清晨中的街道笼罩在霏霏的细雨里。只要潜入一点儿风,闷热中就会产生丝许的凉意。但更多的是,潮湿钻入薄衣内,身体似乎已经迷糊了好久仍未干。分不清是汗还是湿雨。
  吃罢父亲弄好的早餐,黄小芹又在镜子前认真梳理了自己乌黑油亮的头发,穿了一件平时最为得意的浅黄色的裙子,还想找出年初刚买才用一次的浅色唇膏,但不记得搁在哪里了。收拾完脸,才穿上运动鞋,与父亲黄东下楼出发去看望母亲。
  她站在街边的一棵树下,自个玩着手机。黄东则离开路边一点,拿着一张写着地名的纸条,站在马路上拦截路过的的士。一切由父亲打点,妈妈所在地是什么地名小芹没问,放下手机很有兴趣的观赏小雨中的街道。拦到出租车后,黄东就招呼小芹上车。
  的士在街道上转了好久才转出市区。眼见路边的树越来越多,林中的雾也渐渐转浓,乌蒙蒙的,让睡了一晚本来心情不错的黄小芹觉得有点压抑。侧头瞧见自己的爸爸表情渐趋凝重,加上因湿雨天气出租车内的空气刺鼻难闻,黄小芹心情不免有点儿焦躁起来,真想就此下车。
  又在林间道路上行驶了十多分钟,车终于在一座山峰的山脚下停住。小芹下车一看,便被看到的情景惊呆到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山脚下看到山上排着那么多密密麻麻的墓碑。她错愕,又茫然。
  “爸,是不是司机走错路了,这里可是公墓园。莫非我妈是这个陵园的工作人员?我妈怎么会突然间喜欢与幽灵打交道?”
  “你走上去看就知道了。这里林木青翠,很安静。没有人打扰,也不用担忧得失,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压力。”黄东看了一眼雾气缭绕的四周群山,缓缓的说。
  “芹儿,你跟我来吧,你妈妈在上面自己的房间里睡着。”
  说罢他带着小芹踏阶而上。初次走进墓园,在众多灵魂旁边经过,就算有爸爸在身边,小芹心里还是有点儿害怕的,寸步不离的跟着他爸的脚步。
  黄东行到一个墓碑前停下,确认了一下碑名,指了指墓碑轻轻的对黄小芹说:
  “你妈不是来陵园做工作人员,她是累了,要在这儿长眠休息了。”
  墓碑上镌刻的文字是:“爱妻龙玲之墓。夫黄东立。公元二00九年五月二十七日。”
  仿佛是在行走中突然被从天上窜出的一道闪电击中,也恰似遭暴风掀起来的狂潮拍晕在礁石上。刚才还认为妈妈是来公墓园做护理工作的黄小芹,突然像夜晚断了电一样,整个世界顷刻间全变漆黑一片。
  不是大年三十夜一家人围着桌,边吃年夜饭边谈理想吗?不是一起勾勒好一个又一个美梦吗?为什么才三个月,她的世界,现在只有四周缭绕的灰蒙蒙的迷雾。只有坚硬冰冷的墓碑。只有烟波茫茫的天涯。纵使大声呼叫,她来探望的人,再也听不到了。
  “爸爸,我妈到底怎么了,她怎么会在这里?”
  惊愕的黄小芹对着黄东大声质问。
  “芹儿,你妈在上月20号晚突发心肌梗死走了。正值你高考备考期间,你妈离世前让我不能告诉你。”
  扑通一声,小芹跪倒在墓碑前,整个人顷刻溃堤。她颤抖着抚摸墓碑上母亲的名字,搂抱着石碑,泪水如泉涌出。
  “妈妈,您为什么突然不要我了,是芹儿平时做得不好吗?妈妈,您为什么不信守您许下的诺言,丢下芹儿在这里喊您。妈妈,您为什么不回应我?您恨心丢下芹儿,让她一个人在人间没有娘叫吗?您愿意她痛苦的时候,都没有一个人陪着说话吗?妈妈,您告诉我,妈,您听见了没有?您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不要我啊?妈妈,妈妈……”
  忽然,黄小芹转向黄东,跪着朝他叩头,泪水混合着她的鼻涕淌满了全脸。
  “爸爸,我求求您,帮我叫醒妈妈,好吗?我不能没有妈妈,我不要什么名校和功名。我只要我的妈妈就够了!这个世界,我拥有我妈妈就够了,其它的我什么都不要。爸爸,我求求您,请您叫醒我的妈妈,我不能没有妈妈啊,爸爸……”
  黄东再也忍不住,这个强制封锁情感的男子汉,也扑通跪在女儿面前,搂着已经完全崩溃的小芹,把他男人的哭声狂潮般倾泻……
  然而黄小芹却奋力一把推开了他,用手愤怒的指着他。
  “爸爸,我好恨你,那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用我来换回妈妈?你为什么让妈妈扔下我一个人?我还没有叫够妈妈,你就让她走了,我恨你。你为什么不留下我的妈妈?你有什么权利让我的妈妈离开我。是不是你对她变心了没有照顾好她?你说话呀,快告诉我呀……”
  “芹儿,你不要这样。妈妈一直都深爱着你!她没有离开你,她只是累了,要休息一下。她一直都在你身边,在我们身边,永远不会离开。”
  “你滚开。你没有了老婆,可以找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也行,但我一生一世里,我只有一个妈妈。这个世界那么多人,我只有一个妈妈疼我爱我。我没有第二个妈妈能换,也没有第二个妈妈可以找,你把我的妈妈还给我吧,爸爸,把我的妈妈还给我,好吗?爸爸……”
  “芹儿,爸爸比你更疼爱你妈妈。你冷静一下,好吗?人生经常有我们战胜不了的苦难。芹儿,妈妈见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更痛苦,更无法休息。芹儿,你还有爸爸在,爸爸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疼爱你的。妈妈在天之灵,也时时刻刻都在旁边看着我们。”
  小芹疯狂得失去了控制,用头不停的磕敲在墓碑上,血水渗了出来。
  黄东死命的把小芹搂在怀里,任她撕扯拍打自己。
  “芹儿,你冷静一下,听爸爸说,好吗?”
  “你不要管我,你走,我不想听你的话。你那么在乎高考,你自己去考好了。我只想陪妈妈一生,送妈妈一程。我可以高考一百次一千次,但和妈妈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却一次都没有。你真是一个畜生,心太恨了,只想到你自己的名利。妈妈,妈妈,你们为什么都这么恨,抛下我一个人。”
  声嘶力竭哭喊的黄小芹终于累瘫了,无力的垂下手,晕倒在他爸爸的怀里。
  附近的松树上有几只鸟儿飞落到地面,在草丛间不停点头鸣叫。一会儿又飞向雾气弥蒙的远处。一排排墓碑参差布列在山上,被浓雾用寒凉的薄纱遮盖。
  远山空寂,又苍凉。青松潮湿,又肃穆。
  时间又是十多天过去了。在黄东的细心照顾下,黄小芹渐渐走出了悲痛。恢复了情志的她,知道她爸爸的心里比她更痛苦。生活还要继续,妈妈也在天堂看着她,可怜的父亲更需要她从旁支撑一份力量。
  她侧头看了看在厨房里忙碌的父亲。这十多天里他寸步不离的守着自己。从自己最初抗拒进食到慢慢接受,一步一步走出悲伤。而如今,年过半百的父亲脸容多么憔悴,一夜霜花满头。
  她走出自己房间,向着她爸走过去。
  “爸,我来干吧,你休息一会。”
  没有留意到小芹走进厨房的黄东闻声转头,看了看已恢复往日状态的小芹,欣慰的说。
  “好,你来干,我和王大伯通个电话。现我不在时佳制衣厂做了,但不能没了工作,我想和王大伯一起去收废旧换钱。工作时间自由,收入也比在厂里干活高一些。”
  “爸,可是收废旧这活儿又脏又累的,还要日晒雨淋,天天跑腿。”
  “爸都一把年纪了,又没什么技术,只有干这些零工合适的了。而且此行业是现货现结,不担心拿不到钱,不像干工地担心工头半夜跑路。”
  “那好吧,我也不用去工厂打假期工了,就随你一起去收。再说出成绩后我就要开始填报志愿,在单位里打临时工就不方便了。”
  “你还是在家待着吧,一个女孩儿跟着去收废旧多难看。”
  “本来我就不好看,还怕人说难看吗?再说货物多时可帮您搬运,卖得钱多时我还可以帮您数,免得老板少给。”
  “瞧你说的,好像你爸一收废旧就是个老板似的,你也不怕你的同学碰见了难堪吗?人家会讥笑你父亲是个破烂佬的。以前人家笑你穷时你可是特别敏感呢。”
  “大家都毕业了,再也没有一起同一间教室上课学习的机会,我还怕他们闲话吗,何况我是在做脏的活儿挣干干净净的钱。”
  “想不到你这个一哭就稀哩哗啦的丫头思想境界突然间这么高了,听着不像是我那个傻女儿说的话。”
  “没办法,你女儿不小心长成了大人,以后你不会再是单打独斗了。嘻嘻。”
  酷夏七月,广州逼仄的城中村。
  握手楼间东环西绕的巷道,白天阴暗闷热,走到哪都涌动着热浪。那些平时到处走动的流浪猫,现在都像一堆扫起来的落叶一样,服服贴贴的卧睡在地面阴凉处。
  有租客搬家,很多不方便带走的东西都作废旧卖了。黄小芹和黄东上上下下的,把可以卖的东西搬到楼下自己的二手人力三轮车上。不一会两个人满身臭汗,大口喘气。废旧物资就算是看去无害的纸箱,有的里面埋着扣钉,非常锐利。黄小芹在搬运时不小心把原本粉嫩的手给划伤了。只好用另一只手指按住伤口处止血,停下休息,看着他爸爸继续搬运剩下的。
  在不远处收购的王大哥推着自己的车走过来,对正在用橡皮绳加固车上废旧的黄东说。
  “兄弟,你生了个好闺女,不止俊俏,还不怕苦。这脏累活儿都愿意做,真不多见。”
  “是她自己硬着要来帮忙的,只怪我不能挣大钱,害苦了自己闺女。也没办法,她还要上大学,学杂费用我一个人也真不容易挣够的。”
  “现在的年轻人好吃懒做的多,在家一整天刷手机玩游戏。你闺女确实觉悟高,不多见。”
  在旁边听到的黄小芹被老人家夸得很不好意思,最近刚晒黑的脸蛋也羞得变红了。
  “大伯您老在乱夸我呢,只是被生活逼了没办法,其实我更想和人家一样在空调房间里玩游戏呢,我是没那个福气。哈哈。”
  在巷子里收来的废旧,拉到收购站还要走一段很远的路。转了几个弯巷出了城中村后,便是人来车往的大马路。黄东前面踩车,后面黄小芹跟着推。路过的车从废气尾管喷出的烟气不时袭向小芹,让习惯了窗明几净校园生活的她闻味作呕。
  南方七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像一个特别任性的坏小子。刚才还是毒日高悬,晒得大地热气腾腾,片刻就转乌云密布,撒下花生米大的雨点。车上的纸皮吸了雨水变得更重,行走在马路上三轮车又无处可躲。黄东扶着车把子坐在车鞍上踩得踉踉跄跄,后面推的小芹也满脸汗水雨水。遇到马路上的凹坑处,那积聚的雨水被争分夺秒飞闪而过的小车轮子溅起,喷向在后面低头推车的黄小芹一身。
  望着疯狂离去的小车,又看自己一身溅上来的污泥,黄小芹不由得怒骂一声:
  “鬼东西,活该你下个转弯曝完胎,下雨天也开这么疯狂,不顾他人,逞什么屁英雄。”
  又看了看前面车鞍上,在雨水中奋力前行的父亲一眼,小芹咬着牙继续在后面给他助力。两个人在雨水泛滥,车影急闪的马路上摇晃前行,像两只小小的蚂蚁,把破碎的光阴往前推。
  黄小芹的心有了个想法,知道了接下来自己应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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