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命不该绝

  华霭化作一道灵光,回到了封魔石中。
  段离章自幻象中脱身,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掌控权,她终是有机会打量起周围环境,得以满足此前的好奇心。
  眼前之境,不再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反而带着些许暖意。
  好似入夜时分,有谁拾起一盏晃悠悠的纸灯,烛光透过裱糊的一层纸罩,微染她的脚尖。
  段离章正踩在一条薄如蝉翼的羊肠小路上。
  上下、前后,无尽空间之中,遍布这样的小路。
  看似杂乱无序的路径之下,却有规律地传送着某种能量,类似人体经络的构成,连通着远处团状红色星云。
  云边萦绕着暗淡的光芒,似乎是随着呼吸节奏,缓慢地频闪,正孵化着某种活物。
  是她不能理解的诡异空间。
  凝视那些红云过久,段离章竟有些许眩晕之感。
  段离章不曾来过此地,却感觉似曾相识——
  是了,在进入天道所在的白色空间时,她也曾有过这般复杂难言的感受。
  段离章收回视线。
  她看向身旁的陆眺,这人知晓的,定是比她多。
  她问:“那些东西,是什么?”
  陆眺言简意赅:“邪神使徒。”
  “那你是什么?”
  “仙子觉得我是……”
  他捂住胸口,咳嗽一声。
  段离章仔细看他一眼,笑了。
  面色偏青,唇色发白。他被华霭神念所伤,内伤无数,绝非表露出的这般轻松。
  视线下移,却是看见他劲瘦的大手,紧攥她指尖。
  他的手正略微发抖。
  或是强忍疼痛所致?
  还是害怕擅自触碰,惹恼了她,只能如此小心翼翼。
  陆眺见她不说话,忍不住低声问道:“你进入天邪眼,做什么……”
  话还没问完呢,他蹲下身,咳出一滩血肉来。
  腿都站不稳了,手却仍是抓着她不放。
  段离章心有所感,他这化神邪修,好像也不过如此。
  他换一副壳子的作用在哪?
  就瞧着,五官是要更俊些了。
  小心思却是藏也不藏。
  不过,今日看在帮忙破了幻象的份上,段离章不同他计较,没办法,谁让她魅力大呢,怨不得他。
  “我还想反问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段离章不免疑心道:“先前,是你在搞鬼?”
  “怎么会是鄙人?”陆眺擦干净唇角的血渍,顿了顿,“你等等,我稍后同你解释。”
  陆眺打坐调息片刻,重新站起身时,又是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了。
  段离章盯着他笑:“你的肉身,挺能扛。”这就把伤治好了?她却是不信的。
  陆眺道:“仙子放心,我自有分寸。”
  男人总爱逞强,化神也不免俗。段离章莞尔道:“你说吧,刚才的幻象,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眺道:“邪神目光捕捉到了你。”
  “还有这样的事?邪神这么闲?”
  陆眺摇头道:“邪神是邪神,目光是目光,不可一概而论。”
  “类比成灵之器?”
  “你的理解,倒也准确。”陆眺难以和她解释详细,只说,“据鄙人的了解,它可窥探访客记忆深处最为珍视的画面,使之以幻象重现。”
  段离章眉头紧蹙。
  她和华霭的孽缘,哪儿值得珍视了?
  段离章怀疑陆眺存心糊弄她:“你确定?可我之回忆,并不愉快,即便是回忆,我也不会挑他。”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华霭。
  怨恨有,快慰亦有,但绝不是华霭。
  陆眺沉思片刻,忽而面色复杂。
  她所经历的,是那人珍视的记忆。
  “你二人的记忆,有诸多重合之处。”陆眺试探问,“你与那人,关系匪浅?”
  此话在段离章听来,便是陆眺好奇华霭的来历。
  也是,陆眺是不认识华霭的。
  此前,段离章和螟蜓均是猜疑,陆眺曾是化真派弟子,且是与化真派有旧仇。
  然而身为藏匿幕后的化心魔,华霭从未在化真派现身。
  即便现身,也是在建立化真派之时,需追溯至万年前了。
  后世的化真弟子,不知华霭之名。
  他们只知秘地内住着一位祖师,有幸得之青睐,即可受其点拨,羽化成仙。
  或许,化真派覆灭,在陆眺看来,已是大仇得报。
  因而从未追究过华霭这始作俑者。
  段离章沉声道:“关系匪浅,又如何。我与他的关系,却不是你这邪修该打听的。”
  她是邪魔,如今偏帮道修,与邪修、心魔之间的关系,讲不清,理还乱。
  她与这邪修陆眺,更要避免交心而谈。
  因为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亲手解决了他。
  思及此,段离章方觉这双手,竟还被他牵着,着实碍眼。
  她不满道:“你先松手。”
  陆眺不知为何又惹恼她,倒也不追问了,只求揭过此事。
  方才照面,他已是知晓,那来历不明的男修,定是与她有染,又何必再问。
  只是听她似乎有意撇清关系,他本就破碎的肺腑,愈发沉痛。
  “鄙人要是松手,仙子又会陷入旧忆了。当真,要我松手吗?”陆眺道,“也是,仙子聪慧,即便陷入幻象,也是可以靠自己脱身的,鄙人这便松开。”
  说着,人却是未动。
  天邪眼古怪,段离章不欲再入幻象,倒不疑他。
  思索片刻,便是随他去。
  她未有厌烦,陆眺见好就收,遂是轻咳一声:“可要鄙人送仙子出去?”
  “怎么,你觉得我不该来?还是我在这儿,碍着你事了?”段离章睨他一眼,不容他岔开话题:“你还没回答我,你来这里做什么?”
  陆眺苍白的俊脸上划过一丝诧异之色,似乎是责怪她,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看不出来。
  他抿唇道:“鄙人还能做什么。”
  段离章明知故问:“你不说,我怎么知晓?”
  陆眺叹气:“我本在东洲闭关,无意间,感知到了你的气息。”
  “如何感知?”
  “鄙人可以沟通邪神。此事,以你之经历,应当是早就看穿了。”
  段离章嘴角浅浅勾起一抹笑意。
  “所以,你是特意来的?你,是来英雄救美的?”
  “不然?”
  “这就奇怪了。”
  段离章盯着他,“还在阴阳小岛之时,某人可是玩了一手好死遁。死而复生,又是何苦啊,陆道友?”
  提及此事,陆眺有苦难言。
  飞徵宫主姬无慨那厮摆了他一道,金裕留那多事之人又在阴阳小岛把他逼至了绝路,否则伴她身侧,岂不快乐,何须落寞闭关,只为参悟要何种办法才能回到她身边。
  陆眺解释道:“那是意外。当日唯恐受制于人,不得不走。折损元婴化身,亦是我之一大损失。”
  与其化身被擒,在道修手底下受窝囊气,不如直接死遁脱身。
  段离章上下打量他,心中泛起些暗淡心思。
  “现在站在我眼前的,可是陆道友真身了?”
  “是,若仙子仍是心存杀我之念,眼下,便是极好的机会——”
  他说着,突然一头栽倒。
  段离章疑心,这邪修又在演哪一出?
  他好似看准了似的,整个人颇为丝滑地躺倒在她怀中。
  这般想着,她便查探了一番他的气息。
  一查方知,惊觉这人当真是半边身子踏入鬼门关了。
  段离章凝神似隼,面临抉择。
  不论陆眺是存心还是无意,眼下这人重伤不假,已是任她宰割。
  杀不杀?
  如何杀?
  段离章目光紧紧锁定怀里的男人。
  陆眺这人,身上疑点颇多,若是杀之,对道修之流,当然是利大于弊。
  但她趁人之危,从来只用在男女之事,杀人越货仅凭真本事。
  “……”可邪修之害,自是不必多说。
  所以,要杀了陆眺,以绝后患吗?
  段离章未经过多思考,便做出了决定,她抬手,将手心放在陆眺额头。
  杀一邪修,可不拘小节。
  何须犹豫?
  但正当她意图下手之时,突然眼前一黑!
  不好。
  段离章心道,这可太不巧了。
  诚如陆眺所言,没了他护法,她当真陷入幻象了。
  幻象来时,无可觉察。
  再睁眼时已是身处其中。
  但这一次又有不同,段离章张了张嘴,她能说话。
  “就说这人有毛病,伤重如此,既不吞吃丹药续命,也不继续打坐疗愈,装什么东西,真当华霭是吃素的?”
  段离章揉着额头,这幻象早不进,晚不进,偏偏她生了杀心,却是进来了。
  难道,陆眺命不该绝?
  段离章一面思索,一面查看四周,浅浅一眼扫过,便又是一股巨大的熟悉之感来袭。
  化真派?!
  漆黑的大殿,满壁石刻凿字,空气中泛着血腥味、锈铁味、还有不近人情的森寒。
  段离章正端坐殿中,盯着不远处的一扇石门。
  看她这身架势,好似正等待着什么。
  她的手里正把玩着一把匕首,刀身白中透黄,略显粗糙,好似是用骨头磨制而成的。
  段离章对此从无印象。
  须臾后,头皮发麻。
  或许,这正是她缺失的一段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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