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决裂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再见了,再见,我亲爱的弟弟。”
  说这话时,少年如琥珀般透亮的眸子闪了闪,那是太阳西沉时最后的光辉。
  他的眸光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
  “哥,你别…别这样…”江悬慌了。
  他紧紧抓住了江漓冰凉的手,感知到急速下降的体温时,声音几乎痛苦到破碎支离,字字皆泣音。
  “我求你了…哥。”
  他迫切的想要让江漓临走前找到支撑点,不让他安心的离去。
  “留下来,我们一起去外面的世界不好吗?”
  江漓摇头,晃了晃手指,声音微弱到听不见。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江悬眼神一亮,以为他心存遗憾,便喋喋不休的道:“可是大家还需要你...陆舟他们需要你,姐姐需要你,我也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很想和你长大。”
  现在看江悬莽撞的模样,完全就是小孩子心性。
  江漓微笑时的弧度很浅,很轻。
  他用眼神仔细的描摹着那熟悉到闭眼都能想起来的眉眼,神色温柔。
  江悬怔了怔,那只冰凉的手慢慢抽离他的束缚,落到他的额头。
  与此同时,江漓轻轻地贴了贴他的额头,四目相对,“是我不好。我食言了。”
  “替我长大吧,阿悬。”
  江悬的眼眶愈发红肿,他愤怒的吼道:“你要长大就自己去,我才不做你的影子!”
  可这次,他没有等到熟悉的安慰,灼热得惊人的温度席卷全身。
  便听见了江望舒急切的呼喊声。
  是起火了。
  黑色的火焰寓意着死亡,如蟒蛇般,死死缠绕江漓残破不堪的身躯。
  他们想把他从黑火里拉出来,这次却是江漓亲手斩断了人与人之间最后的尘缘。
  半个时辰的时限都没有到,也就是说,他是自愿消失的。
  晃动的火光中,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叹息声,“怎么办呢,阿悬。”
  他是在担心,江悬这个不谙世事的样子,以后出了宗门该怎么办。
  江悬挣脱了姐姐的手臂,他发狠的冲进火焰里,“要是真的那么担心我,你就别离开!为什么要丢下我们!”
  “你该长大了。”江漓冷静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黑色的火焰有不寻常的冰冷的美感,攀上少年的身体,他的脸颊,直至无法扑灭的火焰彻底吞没了此人。
  江漓若是修士,至少能留下完整的身体,可他本就是半鬼的灵魂,死了就是死了。
  既不会是鲛人成万千星辰中的一颗,也不会是灵兽陨落归于天地万物的一缕。
  身为鬼修的江悬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
  他咬破了食指,浓郁到漆黑的鲜血滴落在未完全覆灭的火焰上,立刻冒出一阵青烟。
  江望舒眉心突突的跳,挡住他下一步的动作,怒声道:“你要干什么?!”
  “我就你一个弟弟了,别把自己的命不当命!!!”
  她高昂的声音足以洞穿在场人的耳膜。
  可江悬却一反刚才的激动,冷静得让人怀疑,他是否被夺舍了。
  江悬推开了江望舒,森森鬼气从他的体内冒出,“…我在留住他。”
  双生子之间的联结,无人可替。
  关键时刻联结甚至能救命。
  起码要留下一丝半缕的魂魄。江悬垂了黑漆漆的眸子,他是这么想的。
  *
  阴阳轮回,时间不断演变。
  生人与死灵之间,隔着一道肉眼看不见的河流。
  若有人试图违规,强行渡岸,顷刻,就会被风浪卷走。
  这条隔着生与死的河流波涛汹涌,这边的人过不来,那边的人也挪不动步。
  少年的眼神悲怆得可怕。
  江望舒的美眸中含着一丝忧伤,可很快便消失了。
  她似乎恢复了平日的镇静,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劝说道:“世间难有两全事。”
  “我们都清楚,江漓的回来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情了。”
  少年并不听劝,他的咒言仍未停止。
  他甩出那块同样的玉佩,鬼气驱使着玉佩浮于半空,华光大放。
  心底默念,“时通死灵,鸣空怀玉。”
  “百鬼通幽,残念无生。”
  “祭生魂,活死人。”
  话一出口,契言生成,以玉佩为中心,少年的脚下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黑色层叠法阵,
  法阵蔓延到黑火中央,二者融为一体。
  江望舒想劝阻,可她的手指一碰到火,便撕心裂肺的痛,不但如此,这火还会损毁她的修为。
  这次,江悬踏着火焰丛生的道路,一步一步靠近了包围江漓的黑火。
  来自地狱的火焰能屠尽一切,其实这时候的江漓已经不存在了。
  换言之,他已经被烧的干干净净,神魂俱散。
  可江悬伸出白净的手指,硬生生的顶着火焰的灼烧,扒拉了好半天,
  终于,少年从未熄的余烬里掏出了同样的一块玉佩。
  他也是肉体凡胎,哪能抗住幽冥火的威力。
  那双手血肉模糊,此刻不住的颤抖着,仍然如获至宝的捧起玉佩。
  那是江望舒新年时送给二人的礼物,如今竟然成了唯一的曙光。
  “太好了,玉佩上还有残念。”
  江望舒心痛到几乎不敢再去看,江悬此刻的模样有多么狼狈啊。
  少年原本引以为傲的俊美容貌被火焰侵蚀,留下一道又一道赤红的疤痕,蜈蚣横生。
  那灵活的十指已然尽毁,少年瘦削的身形岌岌可危。
  身体上的伤痕可以痊愈,但心上的伤,该如何处理?
  他抱着玉佩喃喃自语,不断的重复着一句话:“只要还有一点关于他的气息,关于他的东西,我就可以,我就可以——”
  “不必了。”
  陆舟步履蹒跚,从远处的光影里走出来,青年面容病态而苍白。
  是陆舟打断了江悬的话。
  他淡淡道:“把他留下来,并不是好事。”
  “生魂停留在不属于他的时代,只会被痛苦与排异感不断撕扯,身心饱受摧残。”
  陆舟顿了顿,看着姐弟二人,慢慢的将回忆中的事情道来。
  “在刚回来的那段时间里,江漓经常三更半夜爬到屋顶,天亮的时候又若无其事的出现在众人面前,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那日在飞舟上,江漓与符珏的谈话,我也略有耳闻。”
  毫无疑问,离开的心思,早已在少年的心底生根发芽。
  “我不信!”
  江悬不可置信的摇头,少年人那双执拗漆黑的眸子渐渐升起一片血雾。
  他还欲反驳,直到江望舒按住他的肩头,命令一般的语气炸响耳边:“江悬,冷静些!”
  江悬只是不相信,江漓会真的选择主动离开他们。
  江望舒一字一句地道。“我们应该放他走。”
  “如果他不快乐,就放过他吧。”她艰难得用出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释然的话。
  连长姐也这么说。
  江悬颓然的松开双拳,玉佩跟着指缝滑落。
  全身上下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像幼童般无力的靠着墙壁坐下。
  半晌,江悬才抬起眼,情绪低落,他忽而放低了声音,胆怯的问:“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他还是不肯原谅我,是不是。”
  江悬的喉咙里溢出一声断断续续的呜咽,如果…如果当年他没有选择弃赛,没有和猎诛正面对上,那江漓的死便不会上演。
  江望舒的瞳孔猛然一缩,她急忙道:“不是这样的!”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舌尖宛如尝了黄连般,苦涩至极,“从来没有人把江漓的……死,怪罪在你身上。”
  陆舟却一言不发,他垂首,未被束起的长发散乱的挡住他的情绪,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光芒。
  此时此刻,江悬不合时宜的苦笑了一声,“陆师兄,阿姐。”
  “虽然嘴上不提,可你们的眼神从来都在告诉我,我是害死我哥哥的帮凶。”
  他的话一出,空气骤然变得稀薄,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不是这样的,不是。
  江望舒拼命的摇着头,正欲辩解,但喉咙一哽,久远的回忆袭击了她。
  如今的她当然不是这么认为,可从前的江望舒的确将怨气丢给了年幼的江悬。
  “你的心很大,能装下宗门与苍生,你的心也很小,小到忘记我。”
  听到这句从血亲口中说出来伤人的话,女子成熟而美艳的容貌终于有了动容。
  漠视、偏见、冷暴力,区别对待。
  江悬与江望舒从前不以姐弟相称,水火不容,自然有其中的原因。
  “阿悬…”她久违的叫了他的名字,可这次,江悬没有回头。
  至于陆舟…
  陆舟坦然的面对了自己的心,他正视着江悬。
  除了气质,那是一张与江漓别无二致的脸。
  青年朗声道:“是。”
  “我的确怨你。”
  所以在江悬瞒着所有人成了鬼修的时候,打算用邪术复活江漓,是知情的陆舟帮他掩盖了一切,暗中帮忙。
  是出于愧疚,很多的却是出于私心。
  陆舟主动为江悬隐瞒了江州的地下避难所,还一声不吭的为他做了很多灵器。
  “……”
  少年殷红的唇血色骤失,他怆然的笑了几声,忽然觉得此生的一切都是笑话。
  什么亲情,友情,维护了许多,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有。
  看他失魂落魄的这般模样,江望舒的心头一阵发紧,她想说点什么来挽回事态。
  可少年目光灼灼的盯着她,质问道:“阿姐,你可知,我为什么不去参赛?”
  江望舒一怔。
  可是少年的追问却并未停止。
  “你可知,那日的宗门大比我为何不在现场?”
  他的眸子晶亮得如同天上璀璨的银河星辰,却刺痛了江望舒的眼睛,她张了张嘴,脱口而出:“……你不是去玩了吗?”
  此言一出,江悬又笑了几声,这次,是讽刺的笑。
  他转头,看着始终置身之外的陆舟,神情淡然,“陆前辈,你什么都知道,却没有透半点口风与他人。”
  “哪怕猎诛已经被清剿,你还是什么都没说。”
  声声质问,落入耳中,陆舟的眸光微不可闻的一颤。
  他没有说话,便已经是默认。
  但江悬的话仍然在继续,“曾经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大义之举,做的事情也是光明磊落,而为宗门争光的人才大有人在,并不是非我不可。”
  “但是他们非我不可啊。”
  “如果我不去救他们,还有谁会像我这么傻?”
  他的嘴角咧出一个灿烂的笑,窗外的阳光透进眸子。
  少年话锋一转,陡然冷冽道:“陆舟,你看我的时候,时常像是在看你的挚友,我的兄长。”
  陆舟的身体僵直了,他不自然的抿着唇,竟然是一点儿话都说不出来。
  江悬的质问尚未停止,他又语气平静的道:“你是不是也想过,若死的人,是我便好了。”
  “你选择什么都不说,是不是也觉得,这应该是我受的苦难,江漓的死,要用我来一点点偿还?”
  少年的目光如炬,眼底宛如烈火燃烧。
  这一次,青年的表情彻底凝固,淡然而无所谓的面具寸寸龟裂,江悬非常明白,那是他心虚的表现。
  这个少年的心头有太多的委屈无人可诉,他忍辱负重多年,至亲的死,不被家人朋友理解,被冠上纨绔的名头、就连唯一的姐姐也怨恨着他。
  江漓的死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长期以来的积蓄隐忍,终于在今天的刺激下,彻底爆发。
  “我和江漓是只差了一分钟出生的双生子,我们的五感共享,痛我所痛,伤我死伤,你们有没有想过,我比任何人都不想让他消失?”
  心连心的双生子,一人受伤,连疼痛都是旁人的五倍。
  江悬重新捡起了玉佩。
  这一次,是他居高临下的打量着陆舟,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审判他。
  但他也只是嗤笑一声,“如今我有办法把他留下来,你又是以什么立场来反驳我?”
  “其实,江漓根本的死因,从来不是因为我。”他的话说得婉转,可陆舟听懂了。
  他紧了紧眉头。
  可是还没有结束。
  即将落过门槛时,少年离开的脚步停了停,蓦然扔下一句话。
  “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开,在场的你却什么都做不了,真是一位后知后觉的预言者啊。”
  “别再把罪责加之我身,说到底,都是你们太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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