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阿樱

  安遥让峰叔先回去照顾牡丹大婶,自己则给木童留了午膳,还为婵儿煲了山药粥,然后才跟苏晏一同前往花巷。
  还没进院,就闻到了饭香。
  院门虚掩,门上风铃微动,或许是添了些花草,显得比之前还要整洁温馨。
  一般来说,家中有人常年卧床,大都会萦绕着一股散不尽的药味。可这院里却没有药味,只有花香和饭香,足见主人所费的心思。
  峰叔似是听到了风铃响动,从灶房探头,热情招呼道:“你们来啦?来来来,进屋里吃饭!”
  宋牡丹半卧在床,面色红润,精气神比之前好了许多。
  一见二人进屋便温柔点头致意。
  她床前摆着个四四方方的桌子,桌面铺了喜庆的盖布,沿桌放了三张椅子。
  苏晏打开药箱,给牡丹大婶换药,顺便检查起了伤口。
  “嗯,不错,恢复得很好!现在还疼吗?已经不能冰敷了,若是疼的话,就涂抹这瓶红色的疮药,若是不疼的话,就搽这瓶蓝色的膏药,可以帮助伤口恢复。”
  他留下了红蓝两瓶药,并细心贴上了用药剂量。
  “多谢苏神医慷慨施药。”
  换药施药的功夫,峰叔已经悄悄进出好几趟了。
  转头一看,方桌上竟已摆满了菜肴。
  峰叔看上去是个粗糙的汉子,却烧得一手好菜,连安遥这个主厨都怔住了。
  香煎荷花雀,杏酪羊肉片,葱泼野兔肉,豆腐鱼肉羹……道道都是色香俱全的硬菜,连主食都是油泼鳝丝面和精美的梅花汤饼!
  这样的菜肴已是京都里普通人家宴客的顶配了!
  苏晏口水都要馋下来了,“峰叔,您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苏神医过誉!”峰叔端来最后一个托盘,将两个橙子分别放在了苏晏和安遥的面前。
  “这么快就上水果了?”
  苏晏伸手一碰,立刻被烫得缩了回去。
  “这橙子怎么是熟的?”
  安遥轻笑一声,指着橙子道:“你瞧,上面有条瓦状裂缝,这橙子不光是熟的,还被开了天灵盖呢!”
  她说着便将橙盖揭开,露出了里头橙黄油亮的肉泥。
  苏晏凑近闻了闻,惊道:“这是什么?肉羹怎么会放在橙子里呢?”
  峰叔已经在床上搭好了小桌,将清淡菜肴放在了牡丹大婶面前,将她扶起坐好后,才坐回桌前,对苏晏笑道:“苏神医尝尝就知这是什么了!”
  苏晏也没跟几人客气,用铜勺深舀一口,送入嘴中,顿时露出了灵魂出窍的迷醉表情。
  “哎呀,简直给我香迷糊了!”
  他连忙指着那橙子,向安遥推介起来,“这里头居然是满满的蟹肉!我差点以为是什么黑暗美食,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安遥也举勺尝了一口,点头称奇。
  “蟹肉鲜嫩,蟹膏肥美,隐隐含着橙肉的芳香,还包裹着一股酸爽劲儿,应该是以绍兴黄酒和山西陈醋细细催香的,鲜、甜、酸三味互相激发,相辅相成,好一道上品橙酿蟹!”
  “原来这个叫橙酿蟹呀,有意思!”
  苏晏又试了旁边几道菜肴,越尝越兴奋。
  “峰叔,您这手艺应该聘去府宅里头当私厨,藏在这儿当花匠,可真是太屈才了!”
  “神医别笑话我,这些都是牡丹教的,我不过学了几道她爱吃的菜肴罢了,待她腿脚恢复之后,让她给你们露上一手!”
  宋牡丹被她逗笑了,连忙澄清:“我只会纸上谈兵,制膳的理论都是跟故人学的,就不班门弄斧了。”
  她口中的“故人”想必就是展芙蓉了。
  屋里还有外人,安遥也没继续追问,只是安心品起了菜肴。
  她习惯了给别人制膳,难得做回食客,格外悠闲知足。
  “菜肴如此美味,固然有精妙的技法加持,可更重要的是烹饪之人的用心!别说剔出一盘蟹肉不简单,光是这盘肥美的荷花雀就不容易凑齐。”
  苏晏看着手中酥嫩多汁的雀腿,附和起了安遥,“对哦,这季节虽有荷花雀,可大都瘦小干巴,这么肥美的雀是哪儿买的?”
  峰叔不好意思地道:“这些菜肴都是我自己进山打的,别嫌弃!”
  “厉害呀!”苏晏对宋牡丹道:“峰叔既会种花,又会烧菜,居然还会打猎,这么好的男人是哪儿寻的?”
  宋牡丹莞尔一笑,脸上竟露出了少女的娇羞。
  峰叔忙道:“好什么呀!牡丹才是尘世难寻!第一回见她,是在我打理的园子里,满园盛开的鲜花都不及她一人好看!”
  他将桌上的陶壶揭开,给客人斟满了酒,“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来,都在酒里了!”
  “来!敬这一桌好菜!今儿高兴,不醉不归!”
  苏晏这自来熟的性格,俨然一副主人之姿,很快就与峰叔喝成了一片。
  不多时,两个大男人便双双醉倒,趴在了桌上。
  安遥推了推苏晏,对方却纹丝不动,“这才几杯呀,怎么醉成这样?”
  “他们喝的是烧酒,又喝得急,难免生醉,让他们缓缓就好了。”
  宋牡丹又拍了拍自己床沿,对安遥道:“孩子,过来坐坐,让我好好看看你。”
  安遥顺从地坐在床边,任对方揉握着自己的手背。
  半晌,宋牡丹才道:“真好,头回见你,就觉你眉宇之间有故人之姿,没想到竟真是阿樱的女儿,我早该认出来的……”
  “阿樱……我母亲……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见过樱花吗?人们都说樱花是生命之花,象征着勃勃生机。你母亲就始终充满活力,明媚动人,是人群里一眼就能看见的存在。”
  宋牡丹款款叙说,没有具体的描述,安遥的眼前却赫然出现了一个娇艳似花的美人。
  她又打趣道:“不过,我觉得你的性子不像她,倒更像柔静内敛的芙蓉。”
  “若不嫌弃,今后你就叫我丹姨吧!”宋牡丹温柔地拉起安遥的手,期待地望着她。
  “丹姨……”
  “诶!好孩子!”她微微叹了口气,“跟我说说,你们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安遥据实相告,宋牡丹听完后眼中微润,一时间说不出半个字,许久才道:“她真傻,怎么不来找我呢?多一个人,总归多分力啊!”
  “所以这些年,您去寻过她?”
  “那是自然!我腿脚不便,便让阿峰四处寻她,将京都找了个遍!谁知她已改头换姓,带你去了乡下生活。”
  原来是这样,可养母为何从未提过这位丹姨呢?
  宋牡丹又问:“对了,你怎么会成为芙蓉楼的掌柜?”
  安遥长话短说,只道是机缘巧合,恰好盘下了濒临关张的芙蓉楼。
  宋牡丹“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我还以为是因着你们跟柏绪言的渊源呢。”
  柏绪言,似乎是芙蓉楼老掌柜的名字,她不止一次在账簿和酒楼的经营册上看到过。
  “什么渊源?”
  “啊?你竟不知?”
  安遥瞪着圆溜的大眼睛,摇了摇头。
  “柏绪言,是当年膳食署的同僚,与芙蓉情谊匪浅,也可以说是两厢爱慕,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什么?”安遥震惊地望向宋牡丹。
  “我曾去找过他,可他也没有芙蓉的下落。他为了芙蓉,花光了全部积蓄,在京都里建了那个以她为名的酒楼,就是期盼有一日芙蓉能来寻他。”
  宋牡丹又问:“‘芙蓉楼’的名字那样特别,你从没留意过吗?”
  安遥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芙蓉楼不光名字特别,连酒楼的外形都是一朵芙蓉花,招牌菜肴也是以芙蓉为名,可自己竟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
  她心中涌上一股难言的自责,可怜一对璧人,竟为了自己这个拖油瓶,相隔两处,抱憾终身。
  “都怪我,都怪我……”
  “别这么说!我了解芙蓉,她能有你这样一个女儿,一定很幸福。”
  安遥又问:“为什么她们不能相见呢?即便有我,也可以……”
  她没有说下去,自己又不是洪水猛兽,为何会让养母改名换姓,断绝六亲呢?
  见宋牡丹吞吞吐吐,安遥再也忍不了了,急问:“看在我叫您一声丹姨的份上,能不能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牡丹不敢直视安遥的眼睛,支吾道:“我上回不是都告诉你了嘛……”
  安遥知道,此时不问,或许就再也不会知道了,她咬了咬牙,猛地跪在了地上。
  “啊!”宋牡丹吓了一跳,忙去扶她:“赶快起来……”
  “您若不说实情,我便不起了。”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那两人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全然不知这头掀起的轩然大波。
  不知过了多久,宋牡丹才说起了另外一半故事。
  “我上回跟你说的都是实情。得知阿樱怀孕以后,我和芙蓉为了护她平安生产,便让她跟芙蓉一同入了冷宫的膳房。”
  “我们觉得,既然无法出宫,冷宫里头人少事闲,总归比外头要安全得多。”
  “谁知,我们还是想得太过简单了。”
  “起初,我还能经常进冷宫去看她们,给她俩带些衣物之类的东西。后来越管越严,我只能偶尔偷溜进去,才能见上她们一面。”
  “阿樱的肚子越来越大,孕吐也越来越明显,若是被宫里的管事发现,定会乱棍打死,葬入孤坟!”
  “可是,修身的宫袍已经偷偷加宽多次,实在是改无可改了……”
  “就在那时,夏周贵宾来访,在行宫小住,需要大量诵经的宫女,芙蓉和阿樱都被选中前往。”
  “我们都觉得那是个好机会!一来诵经的衣服宽大,不易察觉藏在里面的孕肚,二来,去行宫就得出宫,便有逃跑的机会。”
  “可惜有宫墙为隔,我们之间的联系也被迫断了。”
  “大概过了几个月,夏周贵宾辞行,圣上特去行宫设宴款待,命膳食署同行。我终于寻到机会,溜入了诵经之人所住的厢院,可里头却没有她们的身影!”
  “我壮着胆子,朝里院摸去,好巧不巧!恰好撞见了抱着襁褓的芙蓉!”
  “她见到我,又惊又惧,知道我是随圣驾而来之后,将我一把拉到石头后面,告诉我,襁褓里头就是阿樱刚生的女儿!”
  “我想帮忙,她却急说不行,只说她会想办法将孩子送出府去,还会以玉蝴蝶为信物,让母女相认,到时再来寻我。”
  “话刚说完,便来了宫婢,我俩只得无奈分开。”
  “可是!刚回到前殿,就听说里院走水了!”
  “众人七手八脚忙着救火,但是,秋干物燥,火势太凶,根本就止不住啊!”
  “等火自然灭了以后,里头发现了一具烧焦的尸体,就是阿樱……”苏牡丹说到这里,还是有些难过。
  安遥又问:“那您怎么知道我和养母逃出去了?”
  “后来清点人数,没见到你养母,也没有刚出世的婴孩,我便知道她已经带着你逃出去了!后来,我们寻了很多地方,她却像人间消失了一般……”
  安遥沉吟片刻,柔声问道:“那……您的脚是什么受伤的呢?”
  “你这孩子,心思跟芙蓉一样细,看来是瞒不过你了。”
  宋牡丹继续说了起来:“后来,莫名其妙来了一群歹人,将我掳走,关在了水牢之中……”
  她面色痛苦,似乎是回忆起了当时的状况,“他们问我阿樱的孩子是谁的,我也不知道啊!又问我孩子的下落,我咬死不知,可他们不信,就……就对我用了刑!”
  安遥握住宋牡丹的手,轻声问:“那班歹人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问这些……”
  宋牡丹摇了摇头,“我要是知道,定要去扒了他们的皮!”
  见对方情绪又激动了起来,安遥连忙起身,抱住她的身子,扶她躺下,轻声安抚着她。
  安遥知道,这一次,宋牡丹说的已是全部实情。
  “没事,都过去了,好好养腿,千万别乱动……”
  不知哄了多久,身心疲惫的宋牡丹才渐渐闭上了眼睛。
  “你俩……也喝多了?”
  苏晏不知何时醒了,对着安遥不解问道。
  安遥回了个“嘘”的动作,“她睡着了,别吵醒她……”
  “你既醒了,那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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