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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总会过去的。”叶远也撂下了碗筷,同她说道:“您同我交心,我也想多同您讲几句。我虚长小郡王几岁,今日就冒昧以兄长身份说教了。我是在战场上长大的,打小我就跟着大哥看过了许多生死,那时候什么都不懂,看见战争废墟也全当是游戏场,还做过扒死人堆找箭头玩的荒唐事。
  后来我稍大一些了,也渐渐知道了什么是生死大事。我亲眼看着娘亲因为早年在沙场上落下的伤痛病死榻上,又看着大哥因为掩护父亲被生生斩首,我的叔伯、舅舅,甚至是我那些同出于将门的婶婶舅娘,他们都在那些战争中丧了命。我从小就知道战争是丑恶的,是要人命的坏事。
  我六岁开始学剑,八岁就立志要离开战场,做一个和父亲兄长不同的人,我想找一个更好的方式结束甚至避免战争。”
  说到这儿叶远却叹了口气,“我找了八年,一直到我十六岁,我都没能找到这个所谓的良法。可是父亲老了,二哥也该成家了,父亲想让二哥尽早传宗接代,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叶家传剑守国门的担子得由我扛起来了。”
  “小将军的志向比我鸿大。”祁斯遇叹了口气:“我想做武将,就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可能更适合做武将,那些诗词啊文章啊,我实在是做不明白。”
  叶远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但还是将之前的话接着说了下去。“我十七岁就重新回到战场了,这些年我没荒废过练剑,但第一次杀人时却狼狈得像是被人杀了一遍。”叶远闭上眼睛回忆,“我这一剑劈下去,他脖子上就开了个大口,血直接就滋了我一身,可是他又没死,还能同我殊死搏斗。我真的太怕了,只能毫无章法地朝他劈去,直到筋疲力尽才停手。
  之后三天我都吃不下饭,更别提睡觉,我一闭上眼睛就是一片血红。我没死成,却更像是死掉的那个。我没办法,只能不去想这些事,隔了大半年我才重回战场,这次我杀了两个人,但回去吐了好几日。
  杀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但被人杀,其实更可怕。”叶远说到这儿红了眼眶,“回来考试那年很多人为了我牺牲了,其中还有同我非常亲近的堂兄。我错估了敌军的想法,激进地要带小队去偷袭,后来被人包了饺子。堂兄和我的近卫拼尽全力撕开了一条口子,他们让我上马,自己却被敌人踏死马下,那天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叶远叹了口气,“其实我挺希望活下来的人不是我的。大概是有过相同的经历,我看您第一眼就觉得亲切,那时候我就猜我们回来的原因都差不多。输了仗,伤了心,又补不上内心的愧疚,只能选择最容易的方式,逃得远些。”
  祁斯遇举杯同他碰了一杯,然后问:“那小将军找到破解之法了吗?”
  “找到了。”叶远说得轻松了些,“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你要先原谅你自己。”
  “原谅自己?”祁斯遇有些不解,“可是我好像根本说服不了自己。”
  叶远轻声说:“首先你要明白,活下去不是过错。战争里最难的,本来就是活下来的人,你能活下来,肯定是因为有很多人希望你活下来。所以你不要过分责怪自己,既然活下来了,就该好好往前看。若是真的觉得亏欠,就好好活,也替他们看看这大好人间。”
  祁斯遇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今日多谢小将军开解。”
  “能帮到您我也很开心,希望您能快些好起来,各方面都是。”
  大概是明镜台的事真要忙完了,蔺端总是能找到空闲往都国公府跑。祁斯遇让陈桥给他倒了杯茶,然后劝他:“日日往我这儿跑,也不怕旁人说你不学好。”
  蔺端很是自在地喝了口茶,似乎对祁斯遇的担忧全然不在意,他说话还是慢条斯理的:“什么样才叫学好啊?我要是日日去内阁晃,坐不住的人不是更多吗?”
  “一肚子歪理。”祁斯遇轻声批了他一句,又和他说:“一会儿喝完茶你就回去吧,我要……”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蔺端打断了,“怎么说不过就开始赶人了?”
  “我有事儿。”祁斯遇白了他一眼,无奈道:“话也不让人说完。我和陈桥要带阿酒出去裁几身新衣裳,陪不了你,家里也没什么人,你在这儿不也无趣吗。”
  蔺端嬉皮笑脸的,“那我跟你一道去。”
  “牛皮糖似的。”祁斯遇说完也喝了口茶,她没看蔺端,只又懒懒补了一句:“那你得给我们提包啊。”
  “得令。”
  祁斯遇很宝贝沈予酒,像是怕她会丢一般,逛街的时候总是紧紧扯着她的手。蔺端对此有些不解,但还是忍到沈予酒被带去换衣服才问:“只是带她出来逛逛,你怎么总是那么紧张啊?”
  “我也说不出缘故。”祁斯遇眉头微皱,“就是单纯放心不下吧,我怕她再出点什么事。”
  蔺端医不了她的心病,只能轻拍她的肩以表安慰。祁斯遇勉强扯出个笑,又说:“前几日我去了一趟校场。”
  “见叶小将军吗?”
  “算是吧,在那儿吃了顿饭,还聊了会儿天,受益匪浅。”祁斯遇这话音刚落沈予酒就被人带了出来,沈予酒换了套青绿色的衣衫,祁斯遇看着忍不住称赞:“这绿色挑人,我们阿酒穿着倒是好看。”
  沈予酒笑得有些羞涩,得了祁斯遇的称赞之后左看右看,又来问蔺端:“哥哥,我这身衣裳怎么样?”
  “好看。”蔺端也夸她,“阿酒是个小美人胚子,穿什么都好看。”
  因着这二人的夸赞,沈予酒又给自己挑了好几套绿色的衣裳。祁斯遇见此也不言语,任何意见都不提,只默默又多添了几件自己觉得合适沈予酒的衣裳。祁斯遇对花钱这件事总是没太大概念,一口气给沈予酒买了十几套衣裳,蔺端两手都快提不住了。裁缝店的人哪敢让王爷亲自做这种苦事,连忙提议道:“这件事还是交由小的做吧,小的立刻差人把这些送往都国公府。”
  “辛苦了。”祁斯遇说完又放了点碎银,“就当做是车马费吧。”
  沈予酒出了门才问:“祁年哥哥,方才我是不是挑了太多衣裳了?”
  “不多。”祁斯遇揉了揉她的头,“你要在这儿住好一段日子呢,备几件衣裳是应当的。”
  “好。”沈予酒点了点头,又说:“不过下次买东西由我来付吧,我有钱的。”
  祁斯遇闻言很是意外,逗沈予酒说:“怎么阿酒这么小就有了自己的资产啊?”
  沈予酒神神秘秘的,扯着祁斯遇的手让她去摸自己衣服的袖口。祁斯遇原本不知道沈予酒这是什么意思,但她很快摸到了一些圆润的珠子,她很是不解,问沈予酒:“这是什么?”
  “这次出门前爹爹在我的衣服里都缝了些金珠珠,说是让我以备不时之虚。”
  祁斯遇愣住了,她和蔺端对视一眼,突然明白了沈医的意图。他这次出来,就做好了不能好好回去的准备。祁斯遇有些难过,但她还是跟沈予酒说:“金珠珠太贵了,现在还用不上这些呢,等哥哥这些银子花完了再找你借好不好?”
  沈予酒很是大方,立刻点头说:“好。”
  “一会儿想吃点什么?”
  “盐水鸭。”沈予酒才说完肚子就叫了起来,祁斯遇被她这副模样逗得哈哈大笑。蔺端看着她们也不自觉弯起唇角,他一直想象不到祁斯遇为人父母那天会是什么样,后来也觉得祁斯遇可能并不是个适合为人父母的人,但此刻他改变了这个想法。他心里的小女孩儿早就长大了,能够独当一面,也能够对别的人负责,甚至是承担起抚养友人遗孤这种重担。
  吃过饭祁斯遇又要带沈予酒去了珍萃楼,蔺端已然逛得有些累了,但还是陪着一道进了珍萃楼。“阿酒这么小,是不是戴不了太多复杂的首饰啊?”
  “我是要给她挑对儿镯子。”祁斯遇说着拿起了面前的绒布盒子,问道:“这镯子上嵌的是什么宝石?”
  掌柜连忙为她介绍:“有绿松石,也有几颗寿山石,那颗最大的是玛瑙。”
  见祁斯遇对这镯子似乎感兴趣得紧,蔺端提醒:“这圈口也太大了吧。”
  “不是给阿酒挑的。”祁斯遇把手镯搁回了绒布盒子里,然后对掌柜说:“把这个先包起来吧。”
  蔺端很是不解,问:“那是给谁的?”
  “给颜三小姐的,你满意了?”
  祁斯遇这话说得没什么波动,让蔺端猜不出她是在赌气还是真心说的。还不等他再开口祁斯遇就朝沈予酒的方向走过去了,沈予酒在那儿挑了许久,祁斯遇想去看看她选中了什么。“相中哪一个了?”
  沈予酒闻声抬头,见是祁斯遇才说:“那两个。”沈予酒说着指了两个手串给她看,“原来选的是手串啊。”祁斯遇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让掌柜过来把那两条手串拿了出来。沈予酒却在拿到手串的瞬间递了一条给祁斯遇,祁斯遇疑惑了一下,“是要我帮你戴上还是?”
  “送给你的。”沈予酒笑得甜甜的,然后问:“你对我很好,我也想送你一个礼物,这两个手串可以由我来付钱吗?”
  祁斯遇拗不过沈予酒,只能收下手串又让她付了钱。好在掌柜知事,只象征性收了一点儿。沈予酒给祁斯遇戴手串的时候蔺端也没得闲,偷偷给掌柜补上了好些银票。才出门祁斯遇就将先前的挑的手镯递给了蔺端,蔺端有些迟疑:“真是送给颜小姐的啊?”
  “君子一诺千金,我的一诺还不值一金镯子啊。”祁斯遇还是很平静,但她越是平静蔺端就越是心慌:“你为什么要给她送礼啊?你真希望我俩百年好合吗?”
  “端表哥。”祁斯遇只是朝着他笑,“我打算过几日去颜府拜会。”
  蔺端这才明白她的意思,立刻应了下来:“好,我陪你去。”
  祁斯遇故意问:“原本的私下会面变成三人见面,端表哥不会介意吧?”蔺端根本没反应过来,还当祁斯遇说的私下会面是他俩,他带着点抱怨说:“咱俩现在还哪有什么私下会面啊。”
  “什么耳朵啊,我说我才是第三人。”
  “你永远是第一位。”蔺端说得很认真,突如其来的认真弄得祁斯遇有些不自在,她挠了挠眉心,然后才说:“别、别在外边儿瞎说啊。”
  说完这话她就拉着沈予酒去旁边的小摊买果脯去了,被迫提着东西留在原地的蔺端只能看着她的背影轻叹一口气。他很早就知道祁斯遇是不能承认,而不是全然无意,所以他愿意等祁斯遇。但他自己也有很多说不出的苦衷,祁斯遇说得没错,他们最终还是会被世俗、被身份所累。
  这一年时间根本就不是给他和那位颜小姐的,这是他目前能为自己和祁斯遇争取到的最大变数。
  祁斯遇是个顶能拖沓的。明明早就同蔺端说了要去颜府拜访,却还是过了半个月才又说起这件事。蔺端只在意约定能不能履行,根本不在乎它来得是迟是晚,祁斯遇才一问他有没有时间他的马车就来都国公府接人了。
  “让息将军去明镜台上任的文书要下了。”祁斯遇一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有些吃惊,“珏表哥说得没错,男人确实是挺奇怪的。”
  “这何以见得?”
  “做一些奇怪的决定,在奇怪的时候让步,搞不懂都在装什么。”祁斯遇在蔺端面前从来不多掩饰,说得很是直接。“舅舅很恨老师吧,可他还是想要老师活,想要用老师,或者说是用情谊来牵制我爹、牵制我和长公主兵符下的八千私兵。难倒不明着撕破脸皮就不丢人了吗?还是他们就能放下芥蒂、重修旧好了?”
  祁斯遇说的是皇帝和息昭之间的事,蔺端却不由自主想要叹气。他劝道:“位高权重的人只是看似自在,实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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