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清誉

  出了这样的事,陆府亦是早已得了消息。
  星禾被白露搀着,才踏入后院,便察觉四周肃穆森严。陆老夫人坐在最中间的雕花藤椅上,脸色铁青,仿佛笼罩了一层冷霜。
  她寻到李氏忧心的目光,暗暗点头示意自己无碍。随即欠身行礼,“祖母安好!母亲安好!”
  “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跪下!”
  众人骇然,心惊肉跳地觑着老夫人的神色,不敢多发一言。
  星禾顺势跪下,猛咳了两声,震得胸肺生疼。当众被祖母这般责骂,面上却是一脸淡然,“不知孙女到底做错了什么,竟惹得祖母这般震怒。”
  “不知?”陆老夫人捂着胸口,怒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却与男子当众在长街上搂搂抱抱,被人亲眼瞧见,可有此事?”
  星禾抬眼,对上祖母那双因眼皮下垂而形成的三角眼。那双眼望向她的神情从来都不是慈爱的,此刻正透着熊熊烈火,似要将她焚烧一般。“孙女不敢欺瞒,可事出有因——“
  不待她说完,陆老夫人已气得歪在藤椅上破口大骂:“损了清誉,你怎不一头碰死?还有脸回来?”
  她骤然站起,作势便抬手挥去。
  “啪!”
  星禾面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掌。她喉头一梗,一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心底那股酸涩的情绪,却怎么也压不住。
  祖母从来都不疼她的,明明早就知道。
  幸好李氏见状扑上去阻拦,力度微偏了一些,只是老夫人手上戴的竹节金镯的搭扣正好划过星禾的下颔,白皙的面上刮了一道红痕,看着甚是渗人。
  女子伤了脸可是大事!
  李氏也顾不得身份,张开手臂如母鸡护崽般护住身后的女儿。
  陆家如何羞辱她都无妨,她这辈子困在这宅院便罢,可禾儿还小,注定是要脱了这牢笼的。
  咬牙咽下自己的焦灼与愤怒,李氏尽量让自己的音色柔缓些,
  “母亲,禾儿受了伤,她年纪还小,先请了郎中来好好诊治,有什么事待明日再问。”
  “明日?留到明日成为全京城的笑柄吗?你不嫌丢人,可莫要连累长房!星宁的婚事正是关键之际,星晚也是要嫁到勋贵之家的,”
  陆老夫人轻蔑得看了眼李氏,“你教养得好女儿,竟当街与男子有了私情,陆家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这样恶毒的话从至亲的人口里说出来,比方才庙会那一拳更重十倍,更伤十倍。
  祖母,不,陆老夫人,甚至都没问过一句来龙去脉,就这么轻易给她判了个十恶不赦,简直荒唐得可笑。
  她伏在地上默默地听着,四肢百骸却犹如坠入冰窖,冻得浑身发冷,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陆家,她从未因是陆家女享受半分荣耀,如今却被当成了陆家的耻辱。
  若能选择,谁稀罕自己姓陆?
  陆老夫人怒气未消,咒骂声还在继续……
  “别人娶媳妇是开枝散叶,你是只不会下蛋的鸡。十来年了还没有小子,是要让陆家二房从此断子绝孙吗?当初老太爷亲去李家求的亲,哪想找了你这黑心肝的……”
  众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李氏却仍是神色淡然,只捏紧了女儿冰凉的手,用眼神警告她莫逞口舌之快,免得再多了一条不敬长辈的罪名。
  十来年了,这些话早就听得耳朵都起茧,也只有一条无子够嚼舌头的,可细论起来,李氏也是生养了个女儿的。
  若不是舍不得女儿,陆家利落些,拿出和离书,她乐得丢下这些破烂事,只怕陆二爷不肯给。
  见陆老夫人骂的累了,倚在座上歇息。星禾抬起头,对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祖母,我见祖父少时的行医笔记中曾记载。有一农妇大腿上生了痈疽,痛不欲生,几不能行。是祖父用蚂蟥吸食脓血,以达到活血消淤,消肿散结之效。这才救了妇人一命,此事被老家的乡亲们大为赞叹,可是真的?”
  提及已故的陆老太爷,陆老夫人面色稍缓,冷哼一声,“那是自然,这偌大的陆府都是我陪着你祖父白手起家,才有今日的荣耀!”
  星禾挺直了腰背,眼底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狡黠,“祖父治病救人,尚且不顾男女之嫌,为的是医者仁心,孙女刻不敢忘。今日之事亦是由此而起,即便旁人扶我一把,也是缘于救我之故。何来的私情一说?”
  这番话有理有据,堵得陆老夫人哑口无言。连李氏亦眉心微动,露出欣慰之色。
  陆老太爷幼时家贫,在药铺子里当了几年的伙计,后来又跟着赤脚大夫学医,才勉强糊口度日。他天资聪颖旁学杂收,一边行医一边读圣贤书,这才得到贵人引荐考上的功名。
  若再揪着“私情”不放,便是打陆老太爷的脸。
  是以陆老夫人讷讷半晌,怔了许久才沉吟道:“即便是救人心切,到底是你与人坏了男女大防。陆家也再容不下你。”
  李氏脸色骤然一变,“此事尚未有定论,母亲这是何意?”
  “我们陆家清誉怎能受损?将星禾送回琴川老家,过个三年五载,待京中无人提起此事,再接回来便是。”
  “不可!好好的,我陆家姑娘送回老家去,不是更引人猜忌吗?”
  三五年之后,即便禾儿能回京,也已错过了议亲之年,除了给人做填房还能有什么好亲事?
  禾儿再不济,承欢膝下这么多年,纵然比不过长房的孙子孙女,可到底身上也流着陆家的血,老太太当真偏心到如此地步么。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仿佛要爆发一场风暴。
  几位姨娘也纷纷劝道,未必就如此严重了,若真有人说嘴,总有旁的法子应对。
  不知是察觉自己方才或许严苛了些,还是另想了别的策略,一番劝解后,陆老夫人脸色和缓了许多。
  原想将事情闹大,把禾儿送走,李氏爱子心切必定也跟了去,如此一来她身边的丫头便可指给二房做妾,这么一看,倒有些行不通。
  既然送不走,那便——
  “罢了,你且说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让你母亲上门提亲。”
  啊?
  听这话的意思,是要将“私情”坐实,把她嫁出去?
  若不是李氏按住她的肩,她简直要气得笑出声来。
  “是我!”忽听得身后有朗朗之声,众人心中一凛,但见一少年踏着暮色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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