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陆家

  陆家在京中算不得富贵之流。陆老太爷原是小地方的学子,没什么根基。十年寒窗苦读终于高中二甲进士,从翰林院编修做起,一步步升至从四品布政司参议。
  最难得的是,即便是做了官,也把早年乡下娶的糟糠之妻接进京来好生相待。
  陆老夫人做梦也没想到,一夕之间,她从一介乡野村妇摇身一变成了官家太太。
  年过四旬正是为官正盛的时候,只可惜陆老太爷生性高洁,因不肯与人同流合污,得罪了监军,被参奏降职。
  可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忍百姓受苦,一头碰死在昭阳殿上。
  后来冤案查清,圣上亲手手书“刚正不阿”四字,对陆家亦多加抚恤。
  陆老太爷若死后有知,也可含笑九泉了。
  好在子嗣多是有出息的。
  长子陆成渊从仕,三十来岁已官至从四品云州府少尹。
  幼子陆成泽十六岁参军,戍边十年,如今已是武节将军。
  自然,也有那不成器的——整日斗鸡走狗,赏花阅柳,全无正形。年轻时便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如今已至而立之年还只会一味胡闹。
  这便是陆家二房,李氏的夫君,星禾的父亲陆成瀚。
  老爷子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均收效甚微。发狠要为他寻一位好媳妇来管束,把京都的闺阁千金挑了个遍,最后定下了同僚的李家。
  李家这五位女儿,生得花容月貌,个个美若天仙。
  这李氏又是姊妹中最出众的,家世模样性格样样出挑,最难得的是为人和善,行事妥帖。上至父母长辈,下至一众仆妇,没有不夸赞的。
  起先也算浓情蜜意。李氏见丈夫终日无所事事,逢两人独处时,总要劝他读书立业。
  日子久了,陆二爷便露出本性来,二人常闹得不欢而散,夫妻之情便淡下来。
  李氏满心委屈往肚里咽,姊妹中唯她心气儿最高,到最后却嫁了个最平庸的。
  平庸便罢,若安生些,凭着陆家的余荫,日子倒也可以将就着过下去。
  可陆二爷一身的臭毛病,最不肯听人劝他读书。
  李氏为人好强,亦不肯低头服软。
  及至最后,夫妻不睦,琴瑟不调。
  星禾便是在陆二爷与李氏的无休无止的争吵中悄然长至如今。
  在她的印象里,家中能平和的度过三日,那是值得多吃一碗饭庆祝的。
  更多的时候,是母亲的心力交瘁,是父亲的争闹不休,是祖母的暗自挑拨。
  她自幼便知,父亲不疼,祖母不爱。
  可那又如何?
  李氏给她的呵护,足以弥补心中的空缺。
  到了二月中旬,天气总算和暖起来。
  霁月轩里人头攒动,大丫环白露领着一众丫环婆子们忙碌不停。
  趁着天气晴好,要把过了季的冬衣、被褥通通洗晒一遍,火笼、手炉、汤婆子要清点好收进库房。
  去年入秋收进箱笼里的衣裳也要翻出来,拿到日头底下晒晒去去霉味儿。
  喏,姑娘的衣衫又短了一截儿,里里外外的衣裳得做好几身儿…且有的忙呢!
  白露有些发愁,去年春天,姑娘还同她一样高呢,过了个年,已比她高出约莫两寸了。同龄男子也不过这身量。
  姑娘才十四,再过两年,可怎么办呢。
  白露偷笑,暗戳戳得想:只怕不好说婆家。
  这话她只敢在心内嘀咕,可不敢说出去。
  四姑娘最不爱提婚事一事,好似成婚就如要了她的命一般。
  她这位姑娘啊,只恨不是托生在长房里。性情爱好,倒与已故的陆老太爷颇为相似。
  星禾正在书斋里捧着书看得津津有味。她身子才好利索些,左右闲着无聊,看看书也能打发打发时间。
  这书斋原是祖父的,祖父逝世后留给了长房。
  没办法,谁让她爹与叔叔都不爱看书呢。
  自大伯父迁了云州府少尹后,大伯母赵氏与二哥哥三姐姐也一同去了,书斋便空了下来。
  紧挨着的隔壁,是邻居家长年无人居住的院落,所以这书斋尤为清净,星禾无事时便躲进去。
  祖父生于农家,早年跟着赤脚大夫学过几年医,旁学杂收,故而收藏了不少书籍。或山川游记,或风土人情,或珍馐制膳,或经方草药,可比绣花点茶有趣多了。
  李氏最初是不同意的,哪个闺阁女子会学这些?
  后来也渐渐想通了,禾儿姿色平平,家世也一般,性子又内敛,又没个兄弟依靠,将来多半是嫁个普通人家。
  说不定凡事还要自己动手操持。她多学一些,于困苦之时也能多一些计策。
  索性放开手由着她去。
  星禾如鱼得水,若平日里无事便泡在书斋里,一待便是两三个时辰。
  奇怪,只是今日,总听的外面叮里当响的。
  待用过晚膳回到霁月轩已是戌时二刻,院落里收拾得妥妥当当。
  几个小丫头聚在一处翻花绳玩儿,白露是个闲不住的,正凑在灯下给星禾做衣裳。
  \"这才春日里,你倒急着做夏日的衣衫了,也不嫌累的慌。\"
  见主子回来,小丫头们登时散了,烧水的烧水,斟茶的斟茶,铺床的铺床,各自忙去。
  白露放下针线,伸个懒腰。她八岁便跟着星禾了,名为主仆,情为姊妹。
  “哪里是为做衣裳,白芷新教了绣花的花样,我绣了这半日,头昏眼花的,却远不及白芷的绣工,合该让她在家里拈针拿线才是。”
  白芷是出了名的手巧,梳头、刺绣、厨艺都不在话下。
  她年纪小,说话声音总弱弱的,星禾喜静,去书斋时总让她陪着。
  “原来是拿我的衣裳练手呢,”星禾探头一瞧便忍俊不禁。只见衣衫上绣着两只扑棱着翅膀的鸟儿,呆头呆脑地,倒像是两只鸡。
  白芷净了手,“好姐姐,你且歇歇。我来服侍姑娘洗漱。”
  夜渐渐深了,霁月轩里一片寂静。外间伺候的小丫头打了个哈欠。
  星禾搁下书,“睡吧。”
  白芷放下帘帐,吹了灯。一缕青烟袅袅袅袅地散成飘忽不定的模样,一如她的思绪纷纷扰扰,总没个头绪。
  白日里忙着各种事情到没空。到了夜间万籁俱寂,反倒想起庙会上见过的那位青衫男子。
  萍水相逢,也不知还能否再见?
  翻了个身,星禾正要睡去——外面传来一片嘈杂之声。
  “是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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