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琼花玉树,君子笑面

  江孤昀在此长跪,俨如一副引颈待戮的模样。
  仿佛不论是怎样的责罚,他都照单全收。
  言卿坐在椅子上,就这么看着,但心里突然又有点费解。
  或许,是这人太过坦荡?
  在他看来,错了,就是错了。
  他所重视的,从不是起因,也不是过程,他只看重结果。
  从前的憎恨是因此而起,原主做的那些事其实任谁来了都要误解,那人也从未告知过他们,甚至从未有任何暗示,就这么背上了两条命,就结果来看,就是江家这些人,认为老大老三的死是原主所为。
  所以他恨,他忌惮,他心有设防,他心中有怒。
  可今日王娘子的出现带来了转机,本以为是个血腥的屠夫,谁知竟是为了护全老三江云庭,换言之算是间接救了老三一命。
  所以他心底的那些戾气散开一些,所以,在此事之中,不但有原主功劳,更有王娘子的功劳,因此他带着二人前来医庐,他推算出二人时日无多,想借此为二人续命,
  这其实是他用来报恩的方式。
  言卿忽然就在想,‘这个人,纵使心智不凡,但恐怕也有笨拙的一面。’
  令她意外的笨拙,又或者并不是笨拙,只是太过磊落。
  所以不曾反驳,也不曾为他自己辩解开脱,他若当真想,他并不是无法巧妙化解这一切,只是他认为他错了,从前曾有诸多误解,从前忘恩负义,错把恩情当仇敌,所以他自愿领罚。
  他在试图借此弥补些什么。
  “……”
  言卿心里那些火气突然就散了。
  其实她本就没多生气,因为在她看来那根本犯不上,也非常不值当。
  说到底,打从一开始,她就企图离开江家,离开这些人,又或者是与他们撇清关系,压根儿就没把他们当成自己人。
  什么是自己人?
  出生入死,同甘共苦!
  她愿以生死相托,亦能为其赴汤蹈火。
  就好似从前她那些战友,曾无数次结伴一起勇闯鬼门关,为彼此甘愿以身为盾以身做刀。
  江斯蘅在她这儿,其实已经差不多算是一个自己人了。
  小六儿江雪翎,则算是一个熟人,稍微熟悉一点儿,相处过一阵子的。
  至于江孤昀?
  吃过这人做的几顿饭,曾短暂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说不上陌生,但也谈不上多熟。
  既然并不熟悉,既然算不上多好的关系,那又何必在意,何必在乎?
  人世间沧海茫茫,倘若随便遇上一个人她就在意得要死要活,那还不得累死她?那根本在意不过来。
  所以既然不在意,那就不在乎,而既然不在乎,又何必为他浪费自己的心神?
  她又不是闲得慌。
  “起来吧,”
  言卿起身,冷淡说完,便转开了头。
  她不喜欢下跪,她从不跪别人,也不愿别人跪自己,甚至有时觉得,不论男尊女尊,这种行为都相当可笑。
  难道唯有卑躬屈膝才能衬托另一人的权威高贵?
  可高贵从不是旁人给的,那是自己挣的,心性,修养,涵养,素养,这些东西的高贵,并不是别人跪一跪就能立即拥有的。
  权威,权势,这些凭的是智谋是勇气,是决策是果断,是清醒是心胸,却不是建立在践踏别人之上的。
  当她转身,江孤昀神色微怔,他徐徐抬眼看她许久。
  其实心有千言万语,其实心中仍然有着许多困惑与猜疑。
  他擅权衡,知利弊,本就生性多疑,只是如今那些“猜疑”,悄然间翻天覆地。
  不再像从前那般疑心她是否心怀恶意,而是在想,
  眼前这位妻主,为了护住老三,甘愿冒那般大的风险,做事可称滴水不漏,且嘴也很严,此前竟从不曾泄露分毫。
  他那些心结主要源自大哥和老三的死,可倘若老三这事儿不是她做的,甚至,她还施恩,于他江家恩重如山。
  那么,大哥呢?
  一年前,大哥死于深山老林,当时一具残尸,尸身残缺破碎不全。
  从当时那副惨烈至极的模样来看,仿佛生前曾遭人残忍凌虐。
  可这么一个人,像她这种人,如今他所知道,所了解的这个人,又怎么可能做得出那种事?
  倘若她当真做了,那她又何必救下老三?
  她能悄然送走老三,悄然掩盖此事,蒙骗了所有人,证明她亦有心计智谋。
  她不会不知那是养虎为患。
  所以,恐怕,
  一个答案已呼之欲出。
  恐怕就连大哥的死,也与她无关,并非她所为。
  “……妻主?”
  这时,小六江雪翎悄然上前。
  他小心地看眼言卿的神色,才轻声道:“自从那日出狱后,五哥便被二哥安顿在此处,如今正在隔壁,您可想去见见?”
  言卿轻怔,一时间想起江家那个小五江隽意。
  自幼学医,如玉树琼花,君子谦谦温润如玉,这些全是她从旁人口中听来的,侧面了解到的,但还真就从未见过对方,从未打过任何交道。
  想了半晌,她才轻点一下头。
  而六儿江雪翎则是微微弯眸,也好似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他又不禁回头看看二哥那边,见四哥上前,扯住二哥的胳膊,仗着力气大,一下子就把二哥从地上薅了起来。
  江雪翎又再次弯了弯眸。
  他眸中本是烟雾深深,可自从之前在梧桐小院的那场谈话后,
  自从王娘子讲述起三哥江云庭的那件事情后,
  他心中,他眼底,本是挥之不去的沉重,仿佛突然散去了许多。
  水漾的眸子,如一池清辉,水光粼粼,依旧如烟似雾,却又好似洗尽铅华。
  须臾,他恬静垂眸,那张瑰色的薄唇又浅浅地弯出一抹笑,
  这才莲步轻移,走在前方为言卿带路。
  …
  竹屋雅舍内,此处点燃一支线香,香雾缭绕,熏染出几分淡淡的清香,又好似混杂着一些微苦的药香。
  然而言卿一进门就察觉不对,她猛地一扭头,看向一旁的床铺。
  那是一名孱弱至极的年轻人。
  他青丝如瀑,身形颀长,如林间玉竹,却也是天生笑面。
  清隽俊逸的长相足以叫人一见倾心,哪怕处于沉眠之中,也依然薄唇微弯,仿似笑吟吟的,随时能吟诗一句作赋一曲。
  且看起来不但满身才情,更是由内而外的温和,浅笑,轻盈,甚至还有着几分朗若熹光的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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