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巧了

  天顺十八年腊月十二日，午后，金陵城某处。
  群丐中，柳煜将手中仅有的几块大饼递出去。
  “阿柳，你也吃啊......”
  面前的乞儿有气无力地推了推眼前的炊饼。
  “没事，小伟，你快吃吧，我早上吃了很多，不饿。”
  柳煜说着，提起药包，准备去煎药。
  他把身上原本精致的衣服当了，得了些钱，这才去买了食物和药材。
  他其实已经很幸运了，目前身体还算行，至少没染病，但，很多乞丐兄弟就没那么健康了，其实，有些人身上根本就不是什么大病，可在缺衣少食的情况下，基本很难自愈，拖下去，只会越来越沉重，最终，唯有一死。
  小伟几兄弟就在其中。
  原先，在柳煜沦落街头，染了病最落魄的时候，是小伟他们在风雪里没日没夜的乞讨，才把他救了回来。
  现在，他当然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破落的街区里，乞儿们只有相互帮助，才可能活下去。
  ……
  上元县。
  王大因奸骗李寡妇，事不谐，又杀知情人，问斩罪，备文书申报上司，秋后处决。
  这一刑事案件的审理已进入尾声。
  公堂下，王大慢慢从被判处死刑的失神中恢复过来。
  “大人！”
  他急不可耐地喊道。
  “大人，小的要告发，是郝家的案子！”
  ……
  破落区，某破房。
  “四哥？四哥？”
  张园慢慢走上前，看着那窝在断壁残垣下，拿着个破罐子煎药的男人，实在难将他与自己印象里的四哥联系起来。
  “四哥？”
  柳煜抬起头，看着眼前这男人，一时间有些困惑。
  “你是？”
  “是我啊！四哥！”
  离近了，他的不堪才更清晰地映入眼帘。
  “四哥，你，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这么冷的天气...”张园说着，连忙将自己身上的小袄脱了下来，披在他身上。
  “你是...张园？”
  终于，柳叶终于从记忆里找出眼前这个男人的身影。
  “四哥，你生什么病了？看过大夫了？大夫怎么说？”
  “我没病。”柳煜笑道。
  “这是给朋友煎的药，也就伤寒药。”
  “柳家在金陵不是有布料生意吗？四哥你怎么会？”
  “唉，生意做不下去，黄了，至于我现在这样，一言难尽……对了，你怎么来金陵了？”
  “哎呀，我先前不是随二爷进京了嘛，后来，也，唉，不说了，这不，后来想着我四哥在金陵做生意，我何不去投奔他呢，我就跑来了。”
  “哈哈哈哈哈！没想到，你四哥却，混的还不如你呢！哈哈哈哈哈！”柳煜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张园见状也绷不住，笑出了声。
  “四哥，你生意做不下去了，回家便好？也不至于流落街头啊。”
  “咳，回去……回去还不是家里蹲，闲得蛋疼。”
  张园看得出来，柳煜有什么在瞒着他，但，他也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人家不想回家，肯定有人家的理由。
  是的，除了秦溱溱那破事以外，柳叶不想回家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接受不了柳浮对柳煜的敌意以及柳梦梅对弟弟柳煜那遏制不住的宠爱，怎么说呢，人家拿我当亲弟弟，不，人家就觉得我是人家亲弟弟，所以，日常生活中，不管是言语上还是肢体上都很亲密，亲密到，简直…关键，我也不是啊！
  这就让柳叶与柳梦梅相处起来很有压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那也没事，咱都有胳膊有腿儿的，就是卖力气也饿不死呀，去码头上，出出力，干个几年，组个队，包个场，还能一直落魄不成？”张园看柳煜有些消沉，故此打气道。
  “不过，四哥，你呀，还是去看一下吧，有病治病，没病拉倒，你说是吧，这，你这你交给我，我帮你看着，呐，这些钱你拿着，去看看大夫，买点吃食，回来咱好好唠唠。”
  这……
  “你看这事儿闹得，你大老远的来投奔我，反而让你破费，这。”
  “哎呀！四哥！咱们还分这个！去吧去吧！快去吧！”
  “行！”
  柳叶重重点点头，不再多言，记忆中，张园确实是柳煜十分铁的哥们。
  ……
  诊室。
  “嗯...嗯...嗯？嗯！嗯？哦！高！高！实在是高啊！小友之前是不是受过重伤？”
  “重伤？”柳叶扬起头仔细想了想，当时坠机，再醒过来就是在卓家了，是躺了那么几天，那个算吗？
  “啊，对，是受过几次伤。”
  “怎么说呢，你的脉，很怪，但不是那种，怎么说呢，之前给你治疗的大夫，我只能这么说，医术相当高明，我自愧不如啊，这么说吧，你的身体，其实内伤很重，很重很重，濒死那种，但，伤处却都被完好地封住了，所以，说你有病吧，你确实有大病！只是现在封住了，发作不出来，所以，呵呵，无需多忧。”
  那你说你娘呢？
  直接说我身体没事不就完了！你这么一说，我不想担忧也做不到了呀！
  到底多大病？
  柳叶心里吐槽道。
  “其他的，倒没什么，平时多休息啊，开点强身固本的药，吃几副就行了。”
  “行，多谢大夫，对了，大夫，这个，忌口吗？”
  “嗯...这个天气，就不要吃生冷的了，不过，你肠胃元气挺好的，有条件的话，只要不是特别油腻的，吃点肉补补，对你身体恢复有好处。”
  “好，好。”
  抓好药，心情愉悦地离开医馆，因为临近年关，街道上人迹寥寥，柳煜很快买好吃食，快步向破落区走去。
  ……
  “哎，这不是无业游民小柳吗？怎么？也出来置办年货啦？”
  柳煜抬眼一看，原来是马奇手下一小弟，叫什么来着？阿杰？
  “哦！看病去了，我看看，呦！硬菜，可以啊，小柳，改善伙食啦？”
  柳煜根本不想搭理他，冷着一张脸静静走自己的路。
  “啧！问你呢！你他马聋了！”阿杰贱得不行，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一巴掌扇在他头上。
  “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哼！我就喜欢走你的独木桥，怎么了？老子不仅要走你的桥，老子还要拿走你的鸟！”
  “这他妈是鹅！”
  “你鬼叫什么呢你鬼叫！老子当然知道是鹅！”阿杰说着，上来就要夺鸟。
  柳煜气不过，再加上这会就他一个人，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就范，空旷的街道上，二人顿时争斗起来。
  ……
  不多时，街道这边，马奇带着兄弟们出现了。
  “小杰，你在干什么！让你去买烧鸡，你在这！哎？这不小柳吗？”
  “哎，老大，他有鸟！”
  “好！夺了他的鸟！”
  “你们踏马的，我日你仙人，这他妈是！鹅！”柳煜真的要气疯了。
  “马奇，就算当初我下手重了，你也欺负我这么久了，搞得我在这金陵城难以生活，下力干活没人要，连口饭也吃不上，沦落街头，还没完是吧？年也不让我好好过是吧？”
  “哈哈哈！”
  马奇一愣，随后看着兄弟们笑了起来。
  “是呀！”
  老子混江湖的，管你这个？管你过的好不好？
  “怎么着？这是又傍上哪家大小姐了？小白脸这么狂？”
  “老子他妈就是长的比你好，就是比你漂亮，怎么了？相由心生，懂吗？懂吗！你整日心里都在想怎么欺负别人，怎么做坏事？你以为你什么样？憋一肚子坏水，你以为你什么样！”
  马奇闻言，抬手就是一拳，重击在柳煜面门上。
  他猝不及防吃下这一拳，摇摇晃晃地跌落下去。
  “哼！管你什么样，这可是你自找的，老子今日就让你毁容！”
  “我自找的！”
  柳煜气愤填膺，一个猛冲，想要反击，却立马被众人按住。
  “我自找的？是你们他娘逼得！你们以势压人，不停地找我麻烦，折辱我，欺凌我，我反抗，到你们嘴里就成我自找的了？”
  “当然是你自找的，我告诉你，这天下，谁的拳头硬谁才有话语权，懂吗？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嚣张？打你，你就得忍着！”
  “哈！欺人太甚！行！今日，在这金陵城，有我没你！有你没我！”
  柳煜忍无可忍，不愿再苟，拼尽全力，爆发的一瞬间竟挣脱身上数人的束缚，直冲马奇而去。
  “这人急了！哈哈！哎！急了！他急了！哈哈哈！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来！带回去，慢慢弄他，哈哈哈！”马奇摇头晃脑，看着眼前再次落入束缚的柳煜，颠肩耸臀，贱嘻嘻地叫着。
  ……
  上元县。
  “王大，你说什么？郝家的案子？你都知道些什么？”
  公堂上，王大垂着头，苦笑一声。
  反正横竖是一死，认了！
  “郝家小妾，秀莲，是我杀的！”
  “哦！”
  “但库房不是我盗的，是城南小马帮马奇那群人，我怀疑郝家的管家郝黄是他们的内应，郝黄消失了这么久，恐怕已经被他们杀了，大人将他们捉来，一审便知。”
  “好，把你做下的，知情的所有事，如实招来！”
  “是。”
  ……
  郝家二案，前因后果。
  郝黄，本名刘小黄，早些年老家饥荒，活不下去，委身于富家为奴，后几经周折，由人牙子卖在金陵郝家，因为人机灵，学东西也快，没几年，就做到了管家一职，赐名郝黄。
  不过，虽然人叫郝黄，但郝黄其实好赌。
  这样的坏毛病在老家就染上了，有些时候，甚至吃不饱饭也要去赌，为的就是赢钱时的刺激与之后欲望的放纵。
  当然，虽说大多数时候是输钱的，但也总有转运的时候，偶尔那么一两次赢了大钱，也多因为钱来的容易，走的也特别迅速。
  秀莲，本名未知，籍贯未知。
  在嫁到郝家之前，一直在烟花场所讨生活，也算烟花名家。
  三教九流，俱识一二。
  其中，在来到郝家之后，还有联系的，便是王大王二兄弟二人了。
  王大王二，城南地痞流氓，为一些纨绔驱使，得赏钱过活，平时也坑蒙拐骗，不算正式的帮派人员，但，隶属于城南王海帮。
  总之，郝黄因为嗜赌，尽管做到了管家，月俸还是不够，怎么会够呢？赌场下注有上限吗？
  于是，他打起了秀莲的注意，毕竟，库房是绝不敢动的，因为郝富每三日就要对一次账本，查一次库房，对里面的东西很熟悉，缺了任何一点，他这个大管家都难逃其咎。
  只有和秀莲搞在一起，才能有更充裕的银子去赌。
  可，这么做就没有风险了吗？那当然不可能，只是，相对于偷库房，这么做更长远，风险也更小。
  如果一点风险都不想担，那还赌什么呢？干脆别玩了。
  郝黄觉得成功的机会是很大的，毕竟，郝富因为年纪稍长，平日几乎不在秀莲处过夜，所以，很多时候，在钱财上对秀莲很慷慨。
  巧了！
  秀莲其实对郝黄也有好感，慢慢地，两个人眉来眼去，很快勾搭在一起，你情我愿，各取所需。
  一段安稳日子后。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郝黄还是被人盯上了，马奇等地痞流氓一边装好人，陪他耍钱，一边又串通赌坊设套，一环套一环，没几日的功夫，不仅让郝黄输了个底朝天，还欠下马奇很大一笔债。
  很快，马奇露出獠牙，胁迫郝黄做内应，要洗劫郝家库房。
  而郝家，郝黄与秀莲偷情的事情在下人中也传的飞起，郝富已有所耳闻，虽然暂时没有证据，但对郝黄秀莲二人来说，情况依然很不乐观。
  对于未来，那一夜，郝黄与秀莲在认真交流过后，是这么决定的。
  计划是这样的：
  在马奇等人盗窃库房那天，郝黄去外庄收租，拖延一下时间，然后在外留宿，制造不在场证明。
  实际上，他需要等天黑以后，回到离郝家库房最近的外墙，带着马奇等人翻墙而入，悄悄进入郝家库房，用钥匙打开库房锁，然后破坏门锁，伪造破门而入的假象，彻底洗脱自身嫌疑。
  之后，他将带着秀莲离开郝家，暂时将秀莲藏匿起来，伪造成贼人掠去的假象，最终，赶在天亮之前回到收租的庄子。
  之后，等风头过去，他只需要故意做些欺骗主人之事，让郝富主动将他赶出门。
  如此一来，既可以脱罪，又不用隐姓埋名逃去天涯海角，在苏杭一带依然可以过活。
  毕竟，江南富庶，二人都不愿逃去远方。
  计划不错，就是......
  老子为什么要带着她逃跑？
  郝黄躺在床上，疑问打心底里浮现。
  老子管家做的好好的，一个月月俸也不低，为什么要带着她逃出去？因为我俩通奸？确实，事发的话我俩都要没命。
  但，逃去苏杭就真的没风险了吗？万一哪天遇到熟人......郝老爷知道了，能放过我俩？
  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更好的…
  ……
  ……
  哎！
  弄死他不就行了！
  对啊！我在郝家做小娘，过着衣食富足的日子，凭什么跟他跑？他一没钱，二嗜赌，我跟着他跑出去，怎么想都……对了，明晚我把王大王二两人叫来，等他来接我的时候，一刀给他咔嚓了，我还做我的郝家小娘，至于他，伪装成盗贼所为不就好了，对对对，盗贼逼着他打开库房门，然后把他给杀了，这不是很合理吗？哈哈哈！妙啊！妙啊！官府肯定也挑不出毛病来！
  两人共同的计划很好。
  二人各自的计划也很好。
  只是，巧了！
  王海帮和小马帮是有仇的，深仇！
  那晚，当王大王二得知那群盗贼是小马帮一群人时，两人兴奋了，他们一刀咔嚓掉了碍事的秀莲，随后，躲在暗处，等小马帮一群人进入库房偷银子时，便悄咪咪地将事先寻好的柴垛团团围在库房外墙，浇上芝麻油，火一点，喷喷香！
  ……
  最终，
  马奇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郝黄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秀莲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虽然中间出了点小意外，但最终……
  所有人得偿所愿，
  这真是，皆大欢喜！
  附言：
  文中“相由心生”的“相”指的不是客观长相，客观长相没有高低优劣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