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请给我好一点的敌人

  如果我们看到一个女人,她时而充满敌意而且独立性极强,时而被动、依赖、女人味十足,我们的减压阀就会使我们把两种观察合而为一,我们从而认定,一种情况必是为另一种服务,或者两种情况都是为第三个目的服务。她虽有着消极被动的外表,但她一定是一个非常干练的女人——或者她是个热情、被动、依赖的女人,为了保护自己才表现得敢闯好斗。……她完全有可能集敌意、独立、被动、依赖、女人味、好斗、热心于一身。当然,她在哪个特定的场合表现她的哪一面都不是随意和反复无常的,而是取决于她和谁在一起,什么时候,如何表现,多大程度。因此,她为人的每个方面都可能是真实可信的。
  ——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引爆点:如何引发流行》
  我发朋友圈的目的是什么,世德竟如此问我。
  我在床边坐下,一边戴耳环,反问道,“你觉得呢?”
  “是像你曾经说的自己做一个生活记录,还是有刻意给别人看的意思?”他说。
  “都有。”我答得气定神闲,并指出他不愿明说的东西,“你说的别人是指绿——安娜吧。”
  每当那个女人以这样或诸如此类的方式出现时,我都很难不称呼她为绿茶婊。看到世德的样子,我已经知道他之所以问我必然与那个女人有关。
  果然,他迟疑下,说道,“安娜说你发圈是故意的,故意发给她看。她说每次看到都很难受。她已经在努力调整心情了,但是你这样做令她……”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根本很少发圈,这两天更是没发什么,那女人大早上发什么神经?但我淡淡说,“哦?她又开始装可怜和打小报告了。问题是,我发圈是我的事,谁请她来围观。不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天天盯着我的朋友圈做什么。我有责任和义务发圈让她舒服高兴?她不像这么看得起自己的人。”
  “是,我也是这么说。我说这是她的问题,世界不可能围着她转。”
  “那你还来问我?”我乜斜眼睛。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用意,是不是——”世德停顿下,终于还是说出来,“——故意刺激安娜。”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我语气冷下来,“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世德不说话。
  “她这次又受刺激摔伤了哪里?尾椎骨可还经得起?还是换了别的部位?莫非受刺激坏掉了脑子?”我一迭声质问世德,“我有什么需要刺激她,她不知道我们在一起还是怎的?”
  是了,我突然恍悟。世德恐怕并没有主动告诉她,我们仍在一起,直到那女人嗅出了蛛丝马迹。她名副其实是一只老秃鹫,没日没夜盘亘在我们周围,必定是抓住我每一条对外发布的讯息用放大镜来观察。我觉得一阵不舒服,那种不断被窥伺、觊觎,身边有卧底的感觉。
  我不屑,一撇嘴角,“只要我高兴和愿意,哪怕发我们的合影呢,又碍着她什么,她有什么资格不满?何况我并没有。”说着我打开朋友圈,问世德,“哪一条、哪里,刺激着她了?”
  除了工作相关,我发的不过一杯咖啡、一餐饭、三五条读书笔记。饭是世德做的,咖啡是他为我调配的防弹咖啡,文字里根本没有提到世德。
  但,旁人看不出,作为来过世德住处的那女人,自然对环境、器物不陌生,尤其那只从我认识世德起就有的杯子,上面穿蓝色海魂衫的小人儿毫无分别地,笑嘻嘻对着任何一个使用者。如今想来,这只杯子在我用了两年后,安娜去年恐怕也用过。甚至,早在我之前,她已先我用过。
  世德自然早已看过我朋友圈,也挑不出什么错处。他说,“没事了,不是你的问题。你不是要上班,赶紧去吧。”
  我坐着不动,“她还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来来回回就是那些。”
  “我要看。”
  世德打开手机给我,如同以往,稍早的聊天记录已经没有。我轻哼一声,他仍是随看随删,阅后即焚不留后患的好习惯。只是这次安娜显然哀怨得不行,已经完全失控,所以无需世德回应,一味滔滔不绝地倾倒着垃圾,而我出现突然,世德未及时删,于是倒有蛮多东西可看。
  她起初还哀哀切切表演受害者的戏码,说看到世德和我在一起她如何难受受伤,问他会不会和我结婚、是不是非需要一个伴云云,然后就开始控诉我,说我故意发圈刺激她。世德回说不是,她便说我是玩艺术的,擅长胡编乱造和戏剧化,说如果没有我的破坏,她也不会和世德变成现在这样。
  世德倒没有纵容她,只说让她好好观照她自己,不要总盯着别人。
  那女人还说若非看世德面子,就对我不客气了云云,言下是要收拾我要我好看的意思,语气充满威胁,倒叫我怀疑她恐怕真是嫁了一个黑社会,不然说话怎会这样匪气。恐怕这才是她的真实面目,终于不再假装温良恭俭让,粗野凶狠一面暴露出来。只是不知世德可曾意识到。
  她说我鲁莽、存心破坏,令我想起《福尔摩斯基本演绎法》中,福尔摩斯说,“头脑简单的人常常分不清诚实和无礼的区别。”我坦诚以待,她却一心以恶意揣度,并因被戳破幻梦而记恨,又岂止头脑简单,简直根器粗钝,就她这样也还敢号称修行?佛祖怕是要被她蠢哭。
  后来这些消息世德还没有看,自然也就没有回应,而安娜显然气疯了,仍在不断自说自话着,翻来覆去都是对我的诋毁,来来回回强调我破坏了她和世德,倒好像她和世德之间真有什么可供破坏似的。
  我笑笑,手机还给世德,下楼拿了自己手机返回卧室,先发消息给阿巫和大平,告知我迟去,请大平先代拍,然后发消息给安娜:
  “有什么你可以正大光明地冲我来,不必拿这些破事去烦扰世德。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好好过自己的生活,非要盯着别人,非要破坏别人的快乐与平静。没有你的出现和打扰,我们原本很幸福。”
  “我一直以真诚开放的心胸对待你,真心想要去接纳,并且坦诚,但你却一再耍弄心机,并不诚心相待,而且视我如敌。如果你觉得我的朋友圈是发给你看的,那你未免想太多和太自以为是了。没有删除你是不想显得我小器,如果你不是一次次跳出来挑唆,许多时候我都不记得有你这个人存在。”
  “如果你真如他所说那般善良、大爱,难道不是只要他快乐、高兴,就该祝福?但你实际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我也清楚。”
  “一个人如果不能令自己快乐,也不能带给别人快乐,那么至少可以不去打扰和破坏别人的。这是起码的善良。”
  “如果你的目的是让我们之间不和,那么你成功了,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难道一人所失一定会是另一人所得?你太狭隘了,也未必你就能如愿。”
  “我虽然从事艺术,但从不信口开河,而且敢作敢当。你与艺术无关,但说话做事虚虚实实并不诚恳真实,且畏缩市侩。所以和做不做艺术无关,只关乎品德……”
  噼噼啪啪一阵输入,接连发送,完毕我把手机扔给世德,他看了看,叹口气没说什么。
  安娜看到我的消息十分惊慌失措,没有直接回复我,而是不住追问世德对我说了什么,责问是不是把她发的给我看了。
  我知道像她这样藏头露尾、习惯——并只会背后使阴招的人,面对我的直白,显然是不知该怎样应对,甚至不敢应对。她更是顺从型的人,接受软弱和痛苦,为了获得爱、认可和支持,试图通过善良、爱、自我牺牲和软弱,通过对他人的依赖来控制他人。她的低自尊反映出她认为自己没有价值。又愤怒自己的无价值,却没有胆量发作,只能强烈压制着自己的攻击性,通过背后进谗言、做些小动作来攻击别人。而一旦被识破,又吓得魂飞魄散。
  顺从型的人“需要屈服,需要安全地发泄攻击性,所以他们往往被他们的对立面所吸引——自负、有野心、冷酷无情、狂妄自大且操纵权力的人”。对于世德来说,我恐怕就是他的对立面,充满力量和攻击性。而对那个女人来说,从她的角度看去,世德是“自负、有野心、冷酷无情、狂妄自大且操纵权力的”,于是成为她的对立面。
  我再发消息,“你头疼脑热也好,心情不适也好,适宜找你先生和男朋友倾诉与报告。至于投诉我,也不必烦扰世德,更无需看他面子,你尽管放马过来,直接对我不客气好了,我拭目以待。”
  安娜仍然不回应,仍然一味找世德,询问他对我说了什么。可笑至极,就算世德告诉她说,他没有和我说什么,也没有给我看,是我自己偷了或抢了他手机,又怎样?她以为就可以不用应对我的直言不讳了,还是就有办法应对?何况,她不是曾在我面前表现出一副十分智慧的样子,对我说“我根本不会问,因为什么都知道”吗?好像多么胸中有丘壑、又肚量包容万物一般,却原来不过是虚张声势。至多,只是胸前两坨肥肉、肚上一坨肥肉罢了。
  世德想要劝我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如何回应安娜的不住询问,一脸无奈。我让他不许插手,坐一旁候着,决心今天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安娜现出原形,让世德明白那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我就手翻了一下安娜的朋友圈,不禁哑然失笑。又回看一下自己的,发现果然她每一条都紧跟在我发圈之后。我招呼世德一起看。
  有一天我发了我做的晚餐,世德要吃的香菇鸡丁和手撕包菜,还有一个凉拌西蓝花。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张图,三个菜两副碗筷。然后一小时后安娜就发圈说要买肋排做大餐,之后不断晒厨艺。
  我发一条读书笔记,说一个人只要多读书就不会有那么多弱智问题需要问别人。她就赶忙发一本书,说临别父亲让她多读书。
  就连我发新拍的人像,她也赶忙发一张画作,强调说是她画的。
  多么无聊的举动,她是拿我做对标对象,自我证明和显摆她自己吗。一个人要亦步亦趋活成别人的跟屁虫,得缺乏想象力和原创力到多么令人发指的程度?
  “你要说这是巧合吗?”我问世德。
  他摇摇头,保持沉默。
  “我不明白,她的生活真有那么糟,以致于她没办法过自己的,只能天天盯着我?还是,就因为她太三心二意,所以生活才过得那么糟?”
  君子周而不比坦荡荡,小人比而不周长戚戚。没有比这句话更应景的了。我不以任何人为参照点,只做自己想做该做的,活得坦然坦荡。而安娜连自己的生活——无论婚姻还是健康——都照料不好,还忙于攀比,又攀比不成功,然后沦落到哀哀戚戚,当自己是受害者,要在别人背后使阴招的地步。
  “安娜其实并不坏,她应该是对你很欣赏又很羡慕的。如果没有我,你们应该会成为朋友。”世德说。
  又来了。不坏,什么叫不坏?生而为人,只是不坏就够了?未免对人性太悲观,也要求太低。何况安娜的种种行径在我眼里已是极坏,简直低劣。和我做朋友?宇宙万物都灭绝,只剩下我和她,我也宁愿孤独而死。
  我要的未必构成我,我不要的却绝对形成我的边界。人以群分,道不同不相为谋,飞鸟的国度为什么要容忍爬行类?即便同为飞禽,也还有仙鹤与食腐秃鹫的云泥之别。
  但,这已不是世德第一次说“安娜其实并不坏”了。我并没有说过安娜坏,我只说过她卑鄙。世德能说出“不坏”,显然潜意识里他也认为安娜的行径是坏的,不然怎会一再冒出这样的形容。
  我怼世德,“她不说我是玩艺术的吗?我一艺术工作者,怎么可能和一个厨子搅在一起。况且,一把年纪、大半截已入土,连读书还要老父叮咛的人,可知从不读书,难怪面目可憎,我怎么受得了?”
  做我的朋友,她不配。我咽下了这句。
  世德好气又好笑,却无言以对,唯有不住叹气。
  我甚至觉得用“坏”这个词来形容安娜,都是对“坏”的侮辱。真正的坏是需要力量的,以及勇气,那种只会躲在背后放冷箭的人,既无勇气亦无血性,只是卑劣而已。
  我和世德对坐卧室,他仍然靠在床头没有起来。
  片刻后,安娜回消息给我,一句一句往外蹦:
  “嘉叶你误会了,我没有和他说什么。是他对你说什么了吗?”
  “我和小齐老师只是多年老友,偶尔会有些交流。也只是随便聊聊,没有恶意。”
  “我会问他修行方面的东西比较多,偶尔也有一些关于健康的。”
  “我不知道怎么就让你这么生气,呵呵。”
  “是他对你说什么了吗?”
  一堆毫无意义的废话。顾左右而言他,没有一句正面的回应,唯一在做的就是不断解释、掩饰,睁着眼睛说瞎话,试图把一切搅浑。世德对我说什么,她管得着吗?
  我眼前浮现一片烂泥塘,安娜双腿插在烂泥中,不住下沉,还一边挥舞着双手,把烂泥尽可能地泼洒向四方……我又想起大平的师父所说:她的能量很糟,而且长年纠缠着世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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