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修七座庙

  爱情,也许在我的心里还没有完全消亡,但它不会再打扰你;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但愿上帝保佑,另一个人也会像我爱你一样。
  ——普希金《我曾经爱过你》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不想说时光如流水,却也无法说自己度日如年,“高贵的额头\/被哀痛的王冠加冕”。
  尽管结束比预料中来得早些,甚至也不是原以为的那个时间节点,但并未因此带来多少遗憾与痛惜。世德最后那番“图穷匕见”的“告白”,对我身上价值做出的指点与评估,一如追逐蝇头小利的市井商贩嘴脸,万物皆可放在他的势利水准线上称量,令我免去了原本会有的告别之殇。
  我甚至想为绿茶安娜建一座祭坛,每天早晨在离家之前,花点儿时间燃上三炷香,然后鞠躬致谢,感谢她的存在与种种令我看清了世德,并且把他带离了我身畔。如果没有安娜的不住诋毁与真金白银的勾引诱惑,也许我永远都无法知道世德的真实想法,还像过去那样和他纠缠着,食之无味又弃之可惜。
  成就一段姻缘,等于修七座庙。
  无论他们是什么样的姻缘,是否合乎道德人伦,是否被上天祝福,终究等同于我直接或间接成全。我可以选择不成全乃至破坏,如同安娜不断使出的伎俩一样,甚至我根本无需做什么,只要不主动退出,让安娜一直介意和防范着,她也不可能会和世德有好结果。她以“朋友”的身份,尚且能够用不断哭诉抱怨和打小报告来破坏离间我们,世德一旦成为她的禁脔,她更加不会收敛。我不相信世德能够忍受那些恶劣的根性和小我,即便看在钱的份上也不会忍她太久。
  如果我有恨意,也许会出于报复——哪怕只是单纯地让他们不痛快——也要去勾引和破坏,便不会退出,甚至赶我也不走,像安娜那样死乞白咧赖在别人世界里探头探脑找寻存在感,然后伺机伏击。
  但我没有恨意。恨是来自无力感,而我不会长久地耗费精神在等待别人做出他自己承诺的改变上,我能够等待也能够结束,我有力量做出决定和选择。我不无力,不是被动的工具,也不是受害者。我没有变过,从最初去找安娜了解真相的那一次,我也只是祝福并退出。我对他们没有恨,只是憎恶——嫌憎厌弃罢了。所以宁愿躲远远的。
  如大平说,独善其身,别和他们泥地里打滚。
  我的主动退出即是成全。这样,我便等于修建了七座庙。
  这样一想,便也聊以自慰。
  阿巫听到我的说法却大笑起来,说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有没想过,你所谓的成全其实是损害了那个女人的婚姻?她如果真和世德双宿双栖的话。”
  “可是她的婚姻早就毁了。”我说。
  “你怎么知道真实情形到底如何呢?”阿巫反问。
  我哑口无言。是啊,正如我一直向世德指出的,他所知道的一鳞半爪,不过是安娜想让他知道的而已,未必是事情的全貌。一桩婚姻的真实情形,除了两个当事人,谁又能真正了解。没有穿上别人的鞋走十里,怎么能说鞋舒不舒服。一个人说鞋没问题,另一个人说有问题,焉知不是其中一位穿者的脚畸形?
  然而婚姻的问题很少会是单纯的——一双好鞋遇上畸形脚——单方面的不完美造成的,更多是一双有瑕疵的鞋遇上一双有瑕疵的脚,双方的不完美在互动中造就更多不完美。
  “无论如何,那个女人都早已背叛她自己的婚姻了,至少十年前就已经出轨了。”我说,“至少,我没有阻挠世德和她在一起。”
  “这么算来,你倒是功德无量。可是那个女人罪过可就大了,她等于拆了二十座庙。”阿巫说。
  “二十?”
  “你想想,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她先是毁了自己的婚姻,拆了十座庙,然后毁了你和世德的,又拆十座。”
  的确,如果没有那个女人,我和世德现在还不知会是怎样情形。也许真的就在第二年结婚了也未可知。如果没有始终存在着一个可以救助他、解决他金钱匮乏的“老母亲”一样的存在和勾引,也许世德会走另外的道路,不至于堕落。而没有他的左顾右盼与模棱两可,我不会对他有分别心,会帮他解决问题,我们如今可能更加紧密地在一起厮守。他依然是过去那个我欣赏的男人,依然保有着那些品质。
  在关于爱情的理想方面,我秉持着古希腊人的观点。
  在古希腊人的哲学思想里,他们针对爱情与教学的关系,提出了一个观点:爱情首先是一种对对方优点的钦佩感,爱情是一种迎面邂逅美德时的激动。其次,爱的深化总会涉及施教的愿望,以及受教者因而变得更富美德的向往——少些愤怒或苛责,多些好奇心或勇气,真诚的爱人从来不满足于接受止步不前的彼此,否则这将是对恋爱的整个目的的懒惰而懦弱的背叛。我们自身永远都有可提升的空间,也有可教导他人的方面。如果爱人之间会明言彼此个性中不合时宜或令人不适的方面,他们不应该被视为放弃了爱的精神。他们理应为努力坚守爱的本质——帮助伴侣变成更好的自己——而被祝贺。
  我爱一个人是因为他身上具有那些可以被称之为美德的品质,我无法去爱不美好的东西,尤其憎恶低劣的品质。我相信好的爱情是相互促进共同成长的,而不是一起躺在泥塘里打滚然后觉得共同堕落也好幸福。
  世德原本是具备好品质的,尤其热衷施教——好为人师,并且原本也愿意为了共同的福祉而改变自己。原本,我们是可以很幸福的……
  “拆吧拆吧,别人的事咱们管不着,她爱拆多少庙随便她,反正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横竖都是自己受着。咱们自己多行好事,打理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好。”我对阿巫说。
  “你能这样豁达当然好,”阿巫说,“这段时间,你过得好吗?”
  我过得好吗?这是一个好问题。
  “也许需要一个参照物。看是和什么时期相比。但是我想说,相比过去几个月甚至过去两三年来说,现在,我算过得不错。至少心情平静,虽无大喜,却也没有大悲,没有纠结。”我说的是实话。
  “好,平安即福。”阿巫说。
  我们结束对话。
  是,平安即福。
  只是我还会梦到世德。各种各样的梦境,却无一喜悦平和,总是与各种焦虑和不快相伴。
  有天夜里我梦见在健身房,遍寻世德不见。不知何故我跑去洗手间换衣服,结果脱下的上衣掉进厕纸篓里。瞬间反应是抢救,又在捡起一刻想到已被污染,于是重新扔掉。是世德的蓝色汗衫,常在他住处被我穿来当家居服的那种。后来在健身房一隅见到世德,正与一个女人坐在一起头抵墙壁交头接耳。似乎倒并不是暧昧,只是八卦和说闲话。女人的脸孔看不清楚。
  梦中是常有的那种感觉:找他,找不到时的焦虑和揣测,不安;以及不高兴他和别的女人太过接近。
  也许这个梦是分离带来的焦虑,然而衣服那段似乎含义明显且丰富,告诫我要拿得起放得下,已经脏污的东西就丢弃。但衣服又是他的,是意味什么,意味我以为是我的损失但其实不是,实质是他的损失?唉,一件衣服而已。
  但是想到“一件衣服而已”的同时,是另一个相反的念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一件衣服并不只是一件衣服,有时等同于一整个人。
  我相信时间,时间会带走一切,现在只需安静等待它的流逝。
  但世德并不放过我。
  安静一段时间后他又开始发消息给我,不知是那个女人没有来深城,还是他们见了面在一起又分开,他没有只言片语提起,我自然也不会问。岂止不问,压根对他视若无睹。此前没有进行一系列拉黑删除操作,是我觉得无此必要,图穷已经匕见,还有什么可说?况且,无数次过往经验早已证明,无法发消息给我,只会使得他擅自找上门来。
  他的话毫无新意,仍是旧有一套,让我放下自我没有嫉妒占有那些,十分可笑,倒好像我和他之间的一切问题可以归结为嫉妒占有。如果他对他自己这套说辞有信心,那么应该去普及全人类,来来回回只用给我一个人未免可惜了。全人类都能消弭嫉妒占有,都能放下自我,世界该多和平。
  也依然发许多摘录和转发,有时不断发消息又撤回,而我已连背后动机都懒得揣测。真的,多看一眼、多想一秒都是我的不对。
  我一无回应。
  世德安静了一段时间,然后某日又卷土重来:
  “我之前发给你的《至上瑜伽》不管是从艺术性还是智慧层面都是一本宝书,有空可以看一看,如果这方面想要讨论可以给我信息。从三年前开始,我除了探讨自我,对其他都不再有什么兴趣,这方面我已经没有困惑。”
  “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么久以来你都只想从我这里获得一些表面的东西,而且被这些表象困扰,所以我经常很惋惜。我们每天忙忙碌碌,却不认识自己,当死亡来临,一切都白忙活,于是重生再来一遍。以人的形象出现可能是最难得的轮回。”
  “我现在可以完全理解道德经,庄子,圣经,当认识自己的那一刻,这些内容就突然变得很简单,认识自己和世界,关系,爱情,亲情、享乐,并不冲突,不但不冲突,而且全然超越,生命和世界的意义会变得截然不同。这种认识是无比震撼的,也就是所谓的狂喜,没有任何言语可以表达这种震撼,就算自我依然在运作,这种震撼也不可能从头脑中抹去。”
  “我每天除了完成一些健身房的工作,其他时间都在冥想和阅读相关的书籍。冥冥中我觉得我在等待什么,也许是一个机缘,如果有一天我与萨古鲁和杨定一会面,我们应该除了会心一笑,然后就是沉默,这是所有觉悟自己本质的人才能理解的,这就是真正的灵魂合一。”
  “这样的合一没有什么可以破坏和毁灭,曾经我在你家给你朗诵奥修关于性的文章,你只陶醉于我阅读的声调,多么可惜,不认识自己,所有的美好都会被小我毁灭,你已经一次次验证这点,可以继续去验证——除了探索自己,所有的道路和选择都是错的,都是在累积苦。”
  “我怎么可能否定或批评真实的你?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这样做就等于批判和否定自己!如果有一天你明白我一直都是在试图跟你探讨真实的你和虚假的你,你就会了解我的良苦用心。”
  “在现实生活中你有见过像我这样投入做事情的人吗?不管是以前为了健美还是之后为了探索自己?每天去公园冥想,一个人冬天坐在公园冰冷的凳子上,任凭寒风凛冽。”
  “我之前为了写作也经历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苦难,有过之无不及。”
  “这世间充满苦恼
  我的可爱的宝宝
  你不幸来到这个人世
  你要学会忍耐,不要哭泣
  路上到处是荆棘
  天上刮风又下雨
  你不幸来到这个人世
  你要学会忍耐,不要哭泣
  这是我21岁儿子出生时写的诗。”
  我仍然一无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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