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谈话,感情上我们谁也不欠谁

  白子画滞了一下不再说话,花千骨又道:
  “我知道你现在做这些不过是因为曾经亲手杀了我而心怀愧疚,仙界不回,掌门不当,这偌大六界没人能逼你做不愿意的事,但我想说的是,完全没必要。”
  她看见他面色发白一下抬起头,惊到了。
  “小骨……”
  花千骨继续道:
  “白子画,当年的事我们都有错,你杀我是因为不敢相信我,可试问,面对毁天灭地情绪多变的妖神,谁又敢真的拿天下苍生豪赌一场呢?在这点上,我知道你很无奈很为难,所以不怪你。”
  “小骨!”
  白子画红着眼厉喝一声,听不下去了,她可以不怪他,但他怪他自己!
  起身想过来,花千骨却制止他,望着一桌的菜,双眼逐渐放空。
  “你心里其实一直都清楚吧,当年即使你不拔剑,我也会选择自绝在那,给天下给你一个交代。事实上,那天之前我一直是那么打算的。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当着我的面剐掉那道疤……”
  她说完这些仿佛褪尽了全身力气,撑着桌面站起,望着他眼眶发红,声音也间断颤抖。
  “醒来这么久,那些事……我一直没提。你觉得我恨你,是,我是恨你,因为没有理由不去恨。但也不是特别恨……你和我一样,没得选择,没有退路,都是被逼迫的可怜人罢了。
  以前我总认为生活很美好,一切都很好,那时还没发生那么多事,可后来……一切都变了……你是上仙,又是长留掌门,诛杀妖神是你推卸不掉的责任和使命。我虽是你唯一珍视的徒弟,但到了真正需要做选择的时候,根本比不得天下芸芸众生。这点……从被你关入长留海底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她逼近他,字字沉重,字字珠玑,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眼都像插进白子画心口上的刀子,让他痛得面色惨白,站立不能。
  “曾经,天下所有人都羡慕我有一个好师父,我没出事的时候你保护我,教导我,耐心尽责地教我本领,告诉我各种为人处事的道理。出了事,你违背原则包庇我,替我受罚,送哼唧兽,哪怕失却仙身沦为凡人,还在字字劝我回头,直到……清誉尽毁,师徒不伦。
  说实话,我挺感动的,也一直很愧疚将你害成今日这样,可木已成舟,道歉再多也回不到从前了……
  可另一方面,白子画,你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做那些的时候没考虑过别的吗?比如威胁,比如制衡,比如……赌我爱你……有多深……”
  白子画猛然后退两步,竟是低下头不敢再看她了。
  小骨说得不错,他是有私心,一直都有……
  花千骨帮他解释。
  “因为拥有世人忌惮的妖神之力,小月哪怕什么都没做过也只能落得被封印的下场,而他将妖神之力给我,是傻傻认为只有拥有了至高力量,我就不会被人欺负。而你明知他无辜,却仍和仙界之人一起引动天雷毁他肉身,不是因为你不仁慈,只是你也忌惮罢了,你不敢永远相信他是善良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自古如此。”
  “你隐瞒天下人我身负妖神之力的事实,是想保我不死,封印我的妖神之力是不想我控制不住这股力量,导致发生不可挽回的后果。可反之一想,又何尝不是在拿性命威胁我呢?
  你知道我在乎你,所以肆无忌惮地挥霍我对你的容忍,这样一来,无论我在哪里,成为了谁,都必须在做事前好好掂量,处处受阻,更不可能妄动体内的力量。”
  “你拒绝戒律阁的刑罚,诛仙柱下当众刺我一百零一剑,废我仙身,剔我仙骨,逐我出门,是因为你知道,只有身为我师父的你下手越重,才能堵得住各派悠悠之口,成功保我性命。另外你也清楚,身负妖神之力的我,无论受再多再重的伤,也是能自动愈合的,所以根本不用顾忌。
  你那时已经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了吧?可你没生气,反而起了私心。你一心只想要我活着,却从未想过已经沦为废人一个的我是否想活,不是你想不到,只是你根本没觉得我不想活,你自私地帮我决定了一切,决定了生死。”
  没想到小骨对一切看得那么透彻,白子画的脸色随着她一字一句变得越来越白,眼神不停闪烁,连解释都没勇气了。
  花千骨微微退后一步,苦笑着说:
  “诛仙柱下,摩严判我九九八十一根销魂钉之刑,我受到第十七根便痛晕过去,而你当着所有仙派的面替我受了余下的六十一根,所有人都知道是你不忍我继续受刑,又或者根本无法眼睁睁看着八十一根销魂钉全部钉进我体内。于是,羡慕我有一个好师父的人更多了,责怪你教导不力的人有,称赞你情深义重,拼死护徒的更有。但你扪心自问,你那么做是否也是在替自己赎罪,用疼痛给自己一个安慰?
  为什么呢?因为,你瞒着天下人我身负妖神之力的事实,以及看似保护实则威胁我的行为让你的内心无法直视那样违背原则又卑鄙的自己,你需要一个途径给我一个补偿,一个对你的自我安慰。六十一根销魂钉,就是你自己给自己选的最不动声色又实实在在的惩罚。”
  “瑶池战败,我被你收入净瓶中带走,长留海底一关十六年,外面的人找不到我,没法伤害我,我也伤害不到他们。可以说,你完美保护了我。可若真的只为保护,你为什么不将我直接带在你身边,在你眼皮子底下看管?你明知那比任何方式都有效。再则,那么强的结界,一层又一层……你要不要告诉我,究竟在忌惮什么?
  其实我知道答案。
  你在忌惮我。
  你怕别人找我麻烦激怒我,但更怕我脱离你的掌控变成真正的妖神,比起保护我,你真正的目的是保护结界外那些与你毫无瓜葛的天下人。”
  “最后,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妖神,你失却仙身沦为凡人,只身入云宫,自愿成为我肆意调戏挖苦的男宠。所有人都骂我,都在称赞你大无畏的牺牲精神。白子画,不若你来告诉我,当时你口口声声说要清理门户,是真的还是违心的话?
  我猜,违心的。你爱上我却不愿承认,宁愿说什么清理门户也不愿说是想我才去看我陪我。跑过来劝我回头,实则不过以退为进监视我,顶着男宠名义,借我的势查探云宫地形,放走竹染抓的那些仙家,一边做着感动我的事,一边联合别人算计我。”
  “你当初说只要我诚心回头,一切就还来得及,可你说说,什么叫来得及?
  继续封印我的力量,将我没日没夜的关起来,这就是你口中的来得及。
  而你在说那些之前,从没考虑过我愿不愿意,接不接受,你只是按照你以为对我好的方式做出一桩桩一件件,至于我是何感受,从不在你考虑范围之内,你也不需考虑我。”
  “承认吧,你对我是从大爱,到师徒之情,再到男女之爱。从头到尾,从我得到妖神之力到成为真正的妖神,你的目的,你的打算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我活着,只用活着。至于怎么活,活的怎样,愿不愿意活,通通不在你计划范围内。”
  白子画摇着头,恳求她:“别说了,别再说了……”
  他曾经藏得无比隐秘,不被任何人发现的心思被小骨一个接一个毫不留情地点破,听着她亲口说这些,他才恍然发觉曾经的自己有多么自负,多么残忍,多么无情。就连对她的爱,也是从一开始就带着利益算计的。
  曾经他从未觉得那么做错了,可如今再听,哪哪都错了,没有一个地方不错,没有一个算计不是对她……
  小骨明知一切,早就看透了一切,她只是不说,不想说,起初是不能,后来是不想,现在……是无所谓。
  花千骨也没打算继续往后说,她说到这里已经要抑制不住即将崩溃的心情了,说这些让他很难受,她又何尝不是。
  她对他倾尽了一生全部的爱,用尽所有豪赌一世,换来的不过是轩辕一剑,魂飞魄散。将他对她的算计掌控一个一个亲口说出来,对她而言也是一场无法忍受的凌迟。
  可这些话,她憋了太久了,前世今生她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正因如此,她才无法欺骗自己那么轻易地原谅。
  她对白子画是还有爱,可这些爱被埋在太多废墟下面,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重量。她被压得根本喘不过气,既逃脱不出,也没法喊人进来,只能一个人不断挣扎,在接受与反抗中来回摇摆,时而又泄力般一动不动,生不如死。
  说出来,好多了。
  起码从此刻起,又多出一个人分担她的痛苦。
  “从我苏醒的那一天起,你一直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照顾我,哪怕我不愿意,你也还是做你该做的,持续到现在。或许你也曾疑惑,为什么我渐渐的开始愿意回你的话,答应你的一些请求,现在我回答你:因为愧疚,因为自责。
  糖宝告诉我,我死后你并不好过,非但没因诛杀妖神有功重回昔日的至高地位,反而悲痛之下差点堕仙成魔,杀了半数参战的仙家不说,长留也因为你我的事被众仙派指指点点,地位较往日一落千丈。”
  “前世我对你付出了一切,你对我付出的也同样不少,只是我的都被人看见了,而你做的从来没告诉任何人。在感情上我们各有牺牲,谁都不欠谁。但在后续影响上,我死了便死了,孑然一身,无所畏惧。却欠了你的,也欠了长留。
  如今我一无所有,也再不是什么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妖神,唯一能补偿给你的,或许只有一些小事情上的顺从,以及陌生人之上朋友之下的和平共处。
  多的,再没了。”
  她说完凄凉一笑,再不管浑身僵住,辩无可辩的男人,一步一步缓慢的,悲伤的,疲惫的,蹒跚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旧一年的最后一天,新一年的第一天,落十一和糖宝和好如初了,而白子画和花千骨经历这次完全敞开又毫不留情的谈话,关系再次回到了冰释之前。
  如果非要准确一点,是单属于花千骨的冰凝,白子画的冰释。
  虽然很痛很伤心,甚至痛到颤抖落泪,但收获是:他终于完完整整听到了小骨的真心话,明白了她一直以来恨的是什么,又到底想要什么……
  这,就足够了。
  只要她还要,只要他还有。
  无论什么,给她,都给,都给……
  *
  一大早,落十一来到花千骨住的屋子前,叩叩叩敲门。
  “糖宝,起床吃饭了!早餐买了你最爱吃的紫芋糕和豆腐乳!”
  门没开,窗户却瞬间拉了一条一指宽的缝隙,糖宝穿着花千骨用小碎布和细棉絮给她做的大红棉袄小心翼翼又暗藏激动地飞出来,落十一接住她后顺手将窗户一关。
  他瞅一眼紧闭的房门,走出去一段距离才压低声音问:
  “千骨还没起?”
  糖宝摇头,“早起了,不过她说要泡个澡,让我们先去。”
  “嗯,也行吧。”
  到了厨房,白子画刚将筷子摆好,抬头一看没有花千骨的身影,脸色瞬冷。
  “小骨呢?”
  落十一和糖宝面对冷若寒冰的白子画是一致的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被糖宝悄悄用力一掐,落十一抽了一口气,弯腰行礼,答道:
  “回尊上,千骨”
  话到嘴边突然想到自己是个男子,若直接将“沐浴”二字挂在嘴上,定会惹尊上不快,于是变成了:
  “千骨还在屋中。”
  她在屋后面沐浴,便等同还在屋里,这么说很客观,不算隐瞒。
  白子画却以为花千骨睡到现在还未起,想了想往外走。
  “你们先吃吧,不必等我们。”
  “是。”
  到了屋门口,白子画敲门没有回应,喊花千骨的名字也没动静,担心出事的他顾不得太多,直接一道仙力解开了门栓,推门直入。
  下一秒,屋内屋外的人都愣了,白子画更是瞳孔一缩,彻底忘了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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